幹荷葉的秸稈已經變成了黑褐色,那曾經開滿了雪白花朵的野李子樹也早已變成了光禿禿的一片。冬季的細雨讓那條長長的石板路長滿了滑蘚。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只有矗立在風雨中的藏書樓,依舊一點也沒有改變舊時的模樣。還有藏書樓後面的山坡,山坡上的常青的松柏,以及松柏下面等候的人。
那是一種疲倦之後的徹底的放鬆,藍熙之顧不得山路溼滑,幾乎是衝上了山坡。迎接她的,是她自己親手刻下的幾個大字: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她在細雨紛飛裡坐下去,坐在墓碑旁邊,輕輕撫摸着冰涼的石碑:“呵呵,蕭卷,我終於回來了。”
風嗚嗚咽咽地刮過,像是蕭卷的回答。
“……蕭卷,你不知道,我和朱弦都沒有盤纏了,這些日子天天風餐露宿,吃不飽穿不暖,我的手都皴裂啦,現在還很疼啊。以前我還可以賣畫,可是,那些異族人根本就不欣賞什麼書畫,也沒人買,有好幾次,我都想去搶錢啦!你託付朱弦照顧我,他可真是照顧我,沒錢吃飯,他就常常把辛苦找來的野果啊、獵到的東西烤熟,都留着給我吃。一路上,我好像還沒怎麼餓過,他自己當然是忍飢挨餓的啦。你知道,他原本那麼討厭我的,能做到這樣,也算對你忠心耿耿啦,呵呵。現在,我們終於回到了江南,回到了這裡。唉,想起來真像一場夢一樣……我要先去吃飯啦,等會兒再來陪你,好餓啊……”
老僕已經準備好熱水,藍熙之沐浴之後,換了一身柔軟的棉袍,溫暖而又舒適。外面的飯桌上,早已擺好了幾樣熱氣騰騰的可口的小菜。
她端起飯碗,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呵呵,蕭卷,我可餓壞了,好久也沒吃到這麼好的東西了!吃完了,我就什麼也不做,先去好好睡一覺,今天,你可不要再躲起來啦,一定得讓我看到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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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衣巷。
朱府上下一片歡騰,似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美酒佳餚擺滿桌子,闔家大小圍坐一起,喜形於色地看着坐在中間的朱弦,拼命地給他添菜加飯。
朱夫人夾了只大雞腿放在兒子碗裡,心疼地道:“弦兒,多吃點,你都瘦成這個樣子了……”
朱瑤瑤、朱允,一個也不客氣,都爭着往大哥碗裡夾菜。
朱弦看着自己面前大堆的食物,笑起來:“就是牛也吃不了這麼多啊。”
“你慢慢吃啊,受那麼多苦,總要補一點回來嘛……”
這一頓豐盛無比的飯菜終於吃完。
朱弦起身,看看父母:“爹、娘,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朱夫人大爲不悅:“弦兒,你好不容易纔回到家裡,怎麼又要出去?”
“我有點急事……”
朱濤看兒子一眼:“你有急事,就快點去辦吧,早點回家就是了。”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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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半夜開始,就下起雪來,到得清晨,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後山上的松柏已經掛滿了雪花。
藍熙之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一動也不動,有時擡起頭看看窗外蕭卷的墓碑,咯咯笑道:“蕭卷,今天我又要賴牀啦。我好久沒賴牀了,前些日子真是辛苦死我啦。”
懶洋洋的躺到快中午,一名老僕輕輕敲門:“藍姑娘,朱大人來了。”
“朱弦?”
“正是朱大人。”
藍熙之有點意外,自己前天才和朱弦分手,各自回家,他這麼快又來幹啥?
她穿衣起牀,推開門走了出去。
客廳裡擺放着大堆東西,治療手皴裂的傷藥、各種點心乾果、書籍、衣服……簡直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朱弦不在客廳裡,也不在書屋裡,朱弦在廚房裡。
朱弦穿青靴錦袍,長長的睫毛有時抖動一下,孔武有力的手沒了玄鐵重劍,卻拿着一把大菜刀。
鍋裡飄出雞湯的香味,案板上,一隻冰魚正在活蹦亂跳,朱弦正在滿頭整治大堆的材料。一會兒,他側身將案板上的冰魚抓起來,提了菜刀,對準紋理剖去……
他那樣的神情、動作,根本不是在剖魚,而是在姿勢標準地修煉什麼高深武功。
藍熙之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朱弦,你在幹什麼?”
朱弦頭也不擡:“我答應過你,等熬過了那場戰爭,一定給你弄一頓豐盛的大餐。今天,雞鴨魚肉都有,你看看還缺少什麼你特別喜歡的?還缺少什麼你就說一聲……”
“可是……”
“可是什麼?我承諾過的事情,從來不會抵賴。”
“可是,真的你自己煮啊?”
“怎麼?我自己就煮不得了?”
藍熙之笑起來:“朱大公子煮飯,真是希奇。你會麼?”
“這有啥不會的?一路上,我看過別人煮飯,也燒烤過獵物,如此簡單的事情,怎麼難得到本公子?”
“哦,好吧,我可就在外面等着吃啦。”
“不行,藍熙之,你得幫我……”
“我不會煮飯。”
“你不會可以學啊,至少應該在旁邊看着才能學會啊……哦,你的手不能沾水,不要動,這個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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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個多時辰,飯菜終於上桌了。
口味比自己預期的好得多,藍熙之興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來,邊吃喝邊含糊不清地道:“朱弦,你也吃啊,你不要客氣。”
朱弦哭笑不得:“我自己的勞動成果,我怎麼會客氣?”
“這不是我家麼?你做爲客人,至少得裝作客氣一點吧?”
“我從來不會裝的,藍熙之,你吃慢點,這麼多東西,沒人跟你搶……唉,妖女就是妖女,吃沒吃相,窮兇極惡的樣子還真是難看……”
“你不要以爲自己就很好看……”
朱弦的長長的睫毛抖動起來,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妖媚極了:“不好意思,藍熙之,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比你好看得多!”
一口肉差點哽在喉嚨,藍熙之趕緊喝了一大碗湯,才緩過氣來,以手撫撫心口:“桃花眼,你竟然自憐到這個地步?”
“這不是自憐,這是自信。”
藍熙之氣極敗壞地徒手抓了個雞腿扔在他碗裡:“吃你的吧,廢話那麼多。”
“你竟然用手抓?這麼髒的雞腿……”朱弦的話被她的白眼阻斷,只好拿起那個“髒”雞腿,慢條斯理的啃了起來……
午飯已經吃完了,而那一堆乾果點心看起來也很誘人。
藍熙之用盤子盛了滿滿一盤,坐在一邊又開始吃起來。
朱弦吃驚地看着她:“藍熙之,你剛剛已經吃了很多了。你還要吃?”
“剛纔吃的是飯菜,現在是點心,不一樣的好不好?飯後點心,飯後點心——飯後不吃點心,幹嘛叫飯後點心?”
“你這是暴發戶的吃法,有了一頓充,沒了敲米桶……”
“哦,你不說這是庶族的吃法了?”藍熙之來了興趣,“呵呵,朱弦,你見不得我這樣大吃大喝,那你把這些東西帶來幹啥?”
“我又沒叫你一頓吃完!你這樣吃法,不長成大胖子,也得生病……”
“我喜歡變成大胖子,你奈我何?”
朱弦悠然道:“我自然不會奈你何,只是當心你壓垮了這棟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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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
朱弦下馬,抖落一身的風雪往自己的臥室走。
書房的燈還亮着,他遲疑一下,書房的門打開,朱濤探出頭來:“弦兒,進來坐坐。”
朱弦坐定,忽見父親的目光有些奇怪。
“弦兒,你今天到哪裡去了?”
“去藏書樓看藍熙之了。”
“你回江南才和她分別,且分別不過兩天,又有什麼緊要事?”
“也沒什麼事!她只有一個人,冷清清的,所以我去看看。”
“都做了些什麼?”
“給她煮了一頓飯……”朱弦看到父親驚疑的目光,立刻解釋道,“她在蘭泰吃了很多苦,我答應她熬過了那場戰爭,給她煮頓豐盛的飯菜……”
朱濤吃驚地看着兒子眉梢眼角那種自己渾然不知,別人卻一眼看透的喜悅和熱切,心裡立刻浮起一絲深深的憂慮:“君子遠庖廚!你竟然去給她煮飯?你什麼時候學會煮飯了?”
“那並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看一眼就會了。”
朱濤盯着兒子,想了想才道:“弦兒,你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你娘已經給你選了一門親事,準備年前定個吉日將親事辦了……”
朱弦十分意外:“爹,這也太匆忙了吧?”
“不匆忙了!你年齡也不小了。”
“爹,我根本不想成親,你們趕緊將那門親事推了,別弄得大家都很尷尬。”
朱濤盯着兒子:“爲什麼不想成親?”
“我要練武,其他還有許多重要事情沒做……”
“成親了也可以做很多重要事情,別人都是這樣。”
“反正我這幾年還不想成親。”
“你要什麼時候纔想成親?”
“以後再說吧。”
朱濤點點頭:“弦兒,從明天起,你不要再去看藍熙之了。”
朱弦訝異道:“爲什麼?我奉先帝之命照顧她……”
“先帝並沒有叫你天天去看她的遺孀吧?!以後,我會定期派人去看她的。”
朱弦後退一步,不敢看父親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眼簾遮住了全部的情緒,一聲也不吭。
“你遵先帝遺囑照顧他的遺
孀,原本一點也沒有錯。你是個凡事認真性格固執的人,可是,你居然允許藍熙之長時間呆在蘭泰軍營,她失蹤後你不惜拋下軍隊借上盤纏千里尋她,你剛回家就慌不迭地去看她,你甚至跑去給她煮飯……你捫心自問,你真是如先帝所託付的將她當姐妹一樣看待麼?”
朱弦的長睫毛擡起來,低聲道:“我一直是把她當自己的親姐妹的!”
“知子莫若父!這麼多年來,你接觸的女子只有一個藍熙之,弦兒,我曾親自聽得小皇帝叫她‘大嫂’,你也應該聽到的吧?!不要讓自己陷進尷尬的境地而不自知!”
“可是,我真是把她當自己的姐妹的!”
“好,既然你一再保證,我就放心了!你想必也不希望先帝的名聲和尊嚴蒙羞的!”
朱弦心裡一震,加大了點聲音:“我從來都是把藍熙之當親姐妹的。”
“這樣就好!弦兒,你母親給你定下的是何家的千金何採蓉,你應該見過的。如果沒什麼其他意外,爭取儘快把親事辦了!”
朱弦拉開了書房的門,淡淡道:“隨你們吧。”
然後,他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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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連着下了幾天後,天氣終於放晴了。
這江南的雪自然不能積得多厚,陽光一照射,很快就融化了。融化的冰水開始四處流淌,比積雪壓枝時更冷幾分。
進入荷塘、穿過那片長長的野李子樹林,又踏上青石板的路,“颯露紫”揚開的四蹄慢了下來,石良玉仔細的看着這藏書樓附近的冬景。前面的山坡上,松柏常青,枯萎的野草上,積雪慢慢地只剩下些雪花,然後變成水珠,冬日燦爛的陽光照在這些水珠上,隱隱發散出五彩的光芒。
遠遠地,他看見一個女子背對着自己,站在山坡上,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瘦小的身子上,她不知看什麼看得那麼出神,聽到馬蹄聲也沒有回頭看看。
他悄然下馬,往藏書樓走去,想沿着階梯往山坡上走。腳剛踏上第一級階梯,藏書樓的老僕走了出來,看着這個陌生男子,態度溫和有禮:“這位公子,您有什麼事情?”
“我是藍熙之的朋友,我來看看。”
先帝的遺孀並沒有什麼朋友!來藏書樓的男子一般都是借書還書的。
會來這裡拜訪的青年男子有且只有一個朱弦。老僕警惕地看着這個太過俊美的華貴男子,恭敬道:“您請坐,小人先去通報一下……”
“好。有勞了。”
老僕沒走幾級階梯,藍熙之已經從山坡上下來了,滿臉的驚喜:“石良玉,你怎麼會來的?”
“我來看看你。”
藍熙之高興地對老僕道:“福伯,你立刻準備一下飯菜吧,這位是我的好朋友。”
“是。”
老僕福伯又警惕地看石良玉一眼,恭敬地向藍熙之行了一禮,趕緊退下。石良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又看看藍熙之滿面的驚喜,自己也笑了起來。
“石良玉,外面很冷,我們進去再說吧。”
“熙之,我至少應該先去看看先帝。”
“哦,好吧。”
簡單的衣冠冢,沒有煙霧繚繞更沒有供品果饌,這是最寒冷的冬天,連花都沒有,墓碑前放着幾枝細細的松枝。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石良玉跪拜下去,行了個大禮,才站起來。
藍熙之站在一邊,看着墓碑,笑嘻嘻的:“蕭卷,石良玉來看你啦。”
石良玉聽得她這樣的笑聲,轉過頭細看她幾眼,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識道:面前的女子真的是先帝的“遺孀”!
兩人在藏書樓的客廳裡坐下,屋子裡生着一盆火,十分溫暖。
藍熙之親自給他倒了一本熱茶:“石良玉,你怎麼來啦?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你告訴過我地址,我很輕易就找來了,呵呵。”
自那次和朱弦“逃離”石府又得知他在邯鄲的封地被屠殺殆盡後,她每每想起石良玉總覺得愧疚不已。現在見他一臉笑容,心裡總算安心了幾分。
石良玉手裡的包袱打開,將一把寶劍遞了過來:“我來給你送‘紫電’。還有那個巫醫開的藥方……上次,你沒服完就離開了,我給你帶來,你自己記得按時服下!”
藍熙之接過“紫電”和大堆山參草藥放在一邊:“嗯,謝謝,還專門勞你跑這麼遠的路程。上次,我又食言了,真是對不起你……”
“我聽管家說,你第二天早上來過的。”
“嗯,我想來至少向你道個別。可是,你已經離開了,此後,我心裡一直有點不安……”
“熙之,我怎麼會怪你?那時太匆忙了,也來不及等你。”
“呵呵,多謝你這樣說,這樣我心裡總算好受一點。”
“我後來才知道你在邯鄲的家被燒了,錦湘她……”
這是兩人第一次面對面提起錦湘,石良玉淡淡道:“錦湘跟着我共患難,我真是對不起她!那些害死她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藍熙之聽得他語氣裡的沉痛,自己心裡也異常難受,兩人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
“熙之,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事啊?”
“趙國定都襄城後,燕國、魏國都對我們虎視眈眈,相比之下,我們和南朝的衝突最小,因此,想和南朝結盟……”
“哦?”藍熙之又驚又喜,“如何結盟法?”
“老規矩,和親。”
和親?藍熙之想了想,皇宮裡並無適齡的公主,而宗室的女子她也不認識。
“誰娶?你們看好了哪一位宗室之女?”
“我娶。也不是宗室之女,是丞相朱濤的女兒。”
“哦?”
藍熙之驚訝地看着他,萬萬沒想到石良玉竟然會和朱家聯姻。
石良玉見她不語,笑道:“熙之,你覺得很驚訝?”
“有點。”
石良玉是太子,是趙國的儲君,與南朝和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皇室無適齡女子,所以和第一權臣朱濤聯姻也不值得奇怪。她奇怪的是,自朱敦誅滅石家後,石良玉和朱家可是水火不容的啊。
“熙之,其實,我也並不完全是爲了和親。我不太喜歡異族女子,還是想娶個南朝的女子。而且,你知道,我雖爲太子,但是處境危險,根本得不到趙國宗室的支持,如果能有有力的外戚作爲後盾,倒不失爲增加一條保障。我當年的確是很恨朱家,但是朱敦已死,朱濤卻忠心耿耿繼續扶持小皇帝,至少,值得尊敬。再說,要不是朱弦援手,當初我也沒法逃離朱敦的大營,因此,我想通過這個機會,化解兩家的糾葛,你覺得如何?”
藍熙之喜道:“如果能這樣,真是太好了。”
“熙之,我要去朱家提親,你和我一起去吧。”
“這個?我去合適麼?”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朱家要是對我的誠意有所懷疑,你跟我在一起,至少會讓他們多一層信任。”
“那,好吧。什麼時候去?”
“明天吧。”
晚飯後,兩人又圍着火爐閒聊了一陣,因爲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所以早早地就各自休息去了。
石良玉推開客房的窗子,立刻,一陣刺面的冷風吹來。他靜靜的站在窗戶邊一動也不動。這些年來,每當他要做什麼重要決定的時候,總是習慣讓冷冷的風將自己吹得更加清醒。
他回頭看這間屋子,屋子不大也不小,陳設簡單素樸,完全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但十分乾淨整齊。
他關上窗子,就着明亮的燈籠,從懷裡取出一幅畫紙。未完的畫紙上,那個女子語笑嫣然,只是雙目沒點——只差幾筆,僅僅只差幾筆,這幅畫就會完成了。因爲她說畫人眼睛是最難的,一定得等到最後最用心的添上。他早就醞釀清楚那盈盈的眉眼該如何點綴了,可是,卻在轉身的剎那,她已經離開了!
這幅畫,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畫完了!
他看了半晌,又將畫紙卷好揣在懷裡,窗外的風又簌簌的刮起來,屋子裡的火盆似乎失去了溫暖人的力量。他躺在牀上,覺得手腳異常冰涼,似乎無論怎麼捂,都不能再暖和起來了。
石良玉一行住在京城最大最豪華的一間酒樓裡。
藍熙之和石良玉趕到時,只見張康等幾名侍衛,已經帶着準備好的禮物等在門口。
石良玉也不下馬,只道:“走吧。”
於是,一行人便往烏衣巷的朱府而去。
這是藍熙之第一次到烏衣巷。
她曾經去過朱弦的宅院鬧過。那宅院是朱弦二十歲生日時得到的禮物,但是,爲了籌措軍費,朱弦早已將自己名下的產業全部賣了。
那宅院是在烏衣巷的另一面。
烏衣巷兩旁粗大的梧桐樹,葉子早已被寒冬凍得光光的。越往前走,不知怎地,藍熙之的心裡就越是緊張。
石良玉走在她身邊,有時不經意地看她一眼,然後又閉上眼睛,兩人都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騎快馬從身後而來,一個雪白的身影飛掠而過,她身後,跟着一名同樣騎馬的丫鬟。
她已經跑到二人前面去了,卻又回過頭來,勒馬,驚喜萬分地看着藍熙之:“藍姐姐,是你?”
藍熙之好奇地看着這個一身白衣,雪膚花貌的精靈般的少女,忽然笑了起來:“朱瑤瑤,是你啊。”
朱瑤瑤驚喜道:“藍姐姐,你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啦。”
朱瑤瑤滴溜溜的黑眼珠轉得飛快:“藍姐姐,這位是?”
石良玉微笑着一禮,很自然道:“我叫石良玉,朱小姐好。”
他眉梢蘊藉一段風流,如此和煦一笑,整個人便似一顆綻放溫潤光滑的珠玉。朱瑤瑤看他幾眼,臉忽然紅了,慌忙移開了目光。
男人一笑也可傾城!
藍熙之看朱瑤瑤紅了臉,又看看石良玉,心道,莫非這二人如此巧合的一見鍾情了?如果這樣,倒真是一件珠聯璧合的美事。
門口的管家驚訝的看着自家的小姐和這兩個陌生人越走越近,“小姐,這兩位是?”
“你快去通知我大哥,藍姐姐來啦……”
“找大公子的?”
管家趕緊往裡面走去。
“藍姐姐,快請進”她看看石良玉,不知該如何稱呼,臉又紅了一下,“石公子,您請進……”
石良玉一禮:“多謝朱姑娘。”
朱瑤瑤的臉又紅了一下。
三人轉過一道長廊,只見朱濤朱弦父子一起走了出來。
朱弦又驚又喜,朱濤卻立刻跪了下去:“老臣參見皇后娘娘……”
藍熙之、石良玉、朱弦兄妹都怔了一下,藍熙之手足無措地看着朱濤,又看看朱弦。朱弦的臉色十分不自然,藍熙之好一會兒總算醒悟過來,趕緊道:“朱大人請起。”
朱濤站起來,驚訝地看着藍熙之身後的男子,這才認出那個人究竟是誰。
“朱大人!”
“石公子!”
朱弦伸出手去:“石良玉,歡迎你來。”
“多謝。”
石良玉和朱濤父子本來就認得,藍熙之一看朱濤父子對他都是如此熱情的態度,心知已經不需要自己露面了,便委婉向三人打了招呼,在朱瑤瑤的邀請下,跟着她來到了內堂。
“娘,您看誰來了?”
朱夫人正在看着案几上的幾幅繡樣,聽女兒大驚小怪的語氣,只道:“瑤瑤,誰來啦?”
“娘,是藍姐姐……”
朱夫人擡起頭來,她只幾年前見過藍熙之一面,都不太能想起藍熙之的模樣了,但是,藍熙之是先帝的妻子,是先帝託付自己兒子終身照顧的女子。她趕緊站起來:“藍姑娘來啦?請坐,快,上茶……”
“多謝朱夫人。”
藍熙之看看滿桌的繡樣和朱夫人喜氣洋洋的神情,微笑道:“朱夫人,這些繡樣很精美啊。”
“是嗎?您也覺得精美?”朱夫人喜道,“我家弦兒終於要成親了,這些都是爲他的新房準備的……”
藍熙之大感意外:“哦,朱弦要成親了?”
“呵呵,是啊。弦兒整天舞槍弄棒,不然就是在外面衝鋒陷陣,早該娶妻成家啦。和他同齡的幾家公子,都兒女成羣了……”
“是誰家的小姐?”
“何家的小姐。”
“何家的小姐?何曾的女兒何採蓉?”
“正是。藍姑娘也認識?”
“談不上認識,見過兩次。”
“您覺得如何?”
“這個……”藍熙之想起何採蓉每次見到自己都嚇得要暈過去的模樣,想起她的口是心非的父親和奢靡成性的大哥,暗暗搖頭,卻又不好向朱夫人頭上潑冷水,只淡淡道:“何小姐長得很漂亮。”
朱夫人興致勃勃的道:“何家和我們門戶相當,何小姐姿色出衆,才貌雙全,希望成親後,弦兒能多留在家裡……”
朱瑤瑤小嘴一瞥:“娘,我看不見得,大哥根本不喜歡何小姐。”
“你怎麼知道大哥不喜歡?”
“自從你們決定這事後,大哥每天都是悶悶不樂的,哪個男人要娶親了還是悶悶不樂的?人家不說洞房花燭夜是人生三大喜之一嗎?大哥一定是不喜歡何小姐的……”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朱夫人瞪女兒一眼,“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大哥等着做新郎就好了……”
“哼,要是娶自己不喜歡的人,我看等着做新郎也沒什麼好神氣的。”
“你這傻孩子,說的什麼傻話?都叫你爹慣壞了。瑤瑤不懂事,讓藍姑娘見笑了。”
藍熙之笑着看看朱瑤瑤,記憶裡,小女孩說話可是跟連珠炮似的,現在,當初的小女孩雖然已經變成了美麗佳人,可是,她說話還是這樣快這樣機靈。
她發現,自己比當年見到時更喜歡她了,於是笑道:“朱夫人,其實,瑤瑤說得也有道理。”
“娘,你看藍姐姐也覺得我說得沒錯呢。”
“你這孩子。藍姑娘是客氣呢!對了,藍姑娘,弦兒成親時,您一定要來喝杯喜酒。”
“呵呵,好的,我一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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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石良玉和藍熙之從朱家告辭出來。
朱濤父子親自將二人送到門口。
石良玉道:“朱大人請留步。我們告辭了。”
“好的,請慢行。”
朱濤又看看藍熙之:“娘娘,您慢行,朱弦成親,老臣還斗膽請您到府上喝杯喜酒。”
“呵呵,朱大人放心,我一定會來的。”
她看看朱弦,笑道:“朱弦,恭喜你了。”
朱弦猶豫了一下:“藍熙之,天色晚了,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會回去的。再見。”
“再見。”
朱弦目送二人離去,忽然回頭看見父親的目光,低下頭去,沉聲道:“爹,你真的同意把瑤瑤嫁給石良玉做側妃?”
朱濤嘆息一聲:“我們欠石家太多了。如今,石良玉不計前嫌與朱家聯姻,我們如何能夠拒絕?石良玉是趙國太子,做側妃也並沒委屈了瑤瑤。再說,他請了皇后娘娘做媒,於情於理,我們都沒法拒絕啊……”
“可是,瑤瑤願意嫁到那麼遠的地方麼?”
“兒女的婚事,自來由父母做主,她怎麼會不願意?”
朱弦的長睫毛擡起來,看看日暮的天空,又低下頭,慢慢的往裡面走去。
走出烏衣巷,左邊的道路通往京城最豪華的那間酒樓,右邊的道路通往百餘里外的藏書樓。
藍熙之勒馬:“石良玉,求親成功了吧?”
“成功了,半個月之後迎娶。”
“這麼倉促?”
“我要趕回襄城,不能呆久了,所以倉促了點。”
“呵呵,好吧,恭喜你。”
“謝謝。”
“我們也該分手啦,再見,石良玉。”
“我送你回去。”
“不用,這條路我常走。”
石良玉看她態度堅決,點點頭:“好吧,我成親時再請你喝喜酒,感謝你今天幫的大忙。”
“哦,石良玉,我可沒爲你做什麼啊,你不要客氣。”
“你算得我的大媒了,我成親當然應該感謝你!”
藍熙之嚇了一跳:“我這樣也算大媒?我只是隨你走了一趟,什麼好話也沒替你說呢。”
“你肯隨我去,就是幫了我大忙了。”
“那,好吧,再見。”
“再見!”
大黃馬得得遠去了。
石良玉看着越來越黑的天空,慢慢追了上去。許久之後,藏書樓最頂端點着的一盞燈已經隱隱在望。他下了馬,悄悄將馬系在旁邊的一棵樹上,然後,快步往前走去。
深夜的影影綽綽裡,遠遠的,他看見藏書樓的門口也點着燈光,藍熙之馳馬衝了過去。然後,那名叫做福伯的老僕出來,爲她牽了馬:“藍姑娘,您這麼晚纔回來啊,天氣怪冷的,快去休息吧,您的房間已經生了火盆。”
“嗯,謝謝福伯。”
他隱在暗處的陰影裡,看着藏書樓門口的燈光熄滅,然後,從二樓的窗戶裡透出隱隱的光來,那是藍熙之在自己的房間裡點亮了燈。再過得一會兒,那燈光也滅了,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靜。
藍熙之害怕黑暗,喜歡在趕路的黑夜裡有人永遠爲自己點着燈。這些,蕭卷生前都爲她做到了,甚至在他死後,他又安排其他人給她做到了。
只是,她不知道,其實,石良玉也早就知道她的這個習慣了。無論是在邯鄲的封地還是趙國舊都的府邸,每到黑夜,他都會親自爲她點一盞燈。再後來,太子府的那些喜慶的燈籠,都是爲她點亮的,他希望,無論她走到哪裡,都走在光明裡,走在完全和白天一樣的自由自在裡。
可是,她一直還以爲那些燈籠是他爲了給“太子府”增添喜慶氣氛而點上的!
他慢慢的順着階梯往黑夜的山坡上走去。在一棵粗大的松樹後面,他停下來,靜靜的看着前面蕭卷的簡單的墓碑。雖然雙眼早已適應了暗夜,墓碑上的大大的字跡依舊不太看得清楚。不過,那簡單的兩行字,他昨日就印在腦海裡了,根本不需要再看了:
亡夫蕭卷之墓,未亡人藍熙之
“未亡人藍熙之!”
她是他的未亡人,所以,此生,無論自己多麼不想失去,也永遠無法得到。
他摸出懷裡那幅未完成的畫卷,放在墓碑前,站了許久,手腳都已經涼得快要麻木,才慢慢地又將畫卷撿起來放回懷裡,挪動着麻木的腳步往山下走去。
這時,遠方的天空已經露出一絲魚肚白。
他解開繫着的馬,翻身上去,“颯露紫”一聲嘶鳴,撒開四蹄往前飛奔而去……
藍熙之推開門慢慢走出藏書樓,石良玉和他的馬早已經遠去了。其實,他跟着她上路不久,她就發現了。
她慢慢走上山坡,看着蕭卷的墓碑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下,發散出冷冷的光輝。
她在墓碑前坐下,伸手撫摸着那冷冰冰的石頭,微笑起來:“蕭卷,時間過得可真快啊。石良玉和朱弦都要娶妻成家了,也許,這樣纔是最完美的結局?我真是替他們感到高興。可是,我還沒有想到應該送他們什麼禮物呢,你說,送什麼呢?”
清晨的微風吹得樹葉簌簌的,似乎是蕭卷的柔聲細語:“熙之,你自己決定吧,你想送什麼就送什麼。”
她細聽片刻,站起身來,可是,微風簌簌裡,哪裡有蕭卷的半點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