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良玉的大婚之夜,過得一點也不順利。
先是馮太后差人送來一份賀禮,石良玉拆開重重包裝的藍寶石錦盒,打開一看,盒子裡全部收集的是一些頭髮,正是自己和馮太后這些年幽會時,馮太后收集下來的。馮太后才二十來歲就守寡,如今已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她喜好漢文,精通漢文學,強硬的政治手腕下很有些風花雪月的浪漫心思。隨着頭髮,她還附了一首纏綿悱惻的情詩,字裡行間頗有幾分哀怨之意。石良玉瞟着這些“悽美”的字句,想起她這些年不知和包括自己在內的多少男寵、使節在牀闈之間的翻雲覆雨,立刻將錦盒扔在地上,幾乎要嘔吐出來。
這還不算罷休,新娘子正羞羞答答地等在洞房裡急切盼望時,胡皇后又差人送來一份禮物,這份禮物竟然是他倆幽會時,石良玉落下的一條褻褲,意在提醒他不要只聽新人笑不聞“母后”哭。
如此幾番折騰,石良玉醉醺醺地進入洞房時,已經完全如一癱爛泥,更別說享受什麼“洞房花燭夜”了。
新娘子只得在幾名宮女的幫助下將他扶上牀,自己和衣躺在他身邊,等了許久,見石良玉依舊酣醉不起,看樣子,今晚是醒不過來了,無奈只得獨自睡去。
到午夜,下起瓢潑的大雨來。雷聲隆隆裡,石良玉終於清醒過來,腦袋又昏沉又麻木。他茫然看了看身邊和衣而臥的全然陌生的面孔,悄然起身來到書房。
他也沒有點燈,一個人閉上眼睛靜靜地坐在黑夜裡,坐了許久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窗外雷聲大作,又是一道雪白的閃電打在窗戶上,窗戶上立刻映照出一個人影,這個人影悄無聲息地穿窗而過,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停下,忽然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吐出大口的血來,哈哈大笑道:“石良玉,還你,這些都還你……”
“熙之,熙之……”
他慘呼着猛然站起身,窗外依舊是電閃雷鳴,卻哪裡有絲毫人影?
洛神圖、她撕碎的畫紙都全部收攏,好好的放在書桌上,甚至自己爲了她的病送的藥,她都以一種異常決絕的方式“還”給了自己!
最想對她好最想將她永遠留在身邊的人,終於成了路人。
“熙之,我對你的好,你都已經了斷。可是,你對我的好,我又該如何還給你?”
他蹲在地上,緊緊抱住頭,在自己的大婚之夜,嚎啕大哭得幾乎要昏死過去……
新婚的前兩日,石良玉每天都是醉醺醺的,好不容易等到第三日,新娘子終於忍不住自己寬衣解帶,也爲他寬衣解帶,可是,醉眼迷濛裡,馮太后、胡皇后那兩具白花花的身子又在眼前晃盪,還有藍熙之一掌拍在自己胸口的決絕和嘴角的血跡斑斑……石良玉悶頭悶腦跌下牀來,在地上昏睡一晚,第二天就離開了太子府,又領兵出征去了。
這些日子以來,石遵更是毫無顧忌地終日淫樂,他的貼身宮監傳出消息,他有時已經喝到吐血了。石良玉得知這個消息真是又喜又憂,如此關頭,自己原本該留在宮裡防止不測,可是,又不得不遵旨出兵。
他深知自己雖然是“太子”,可是,石衍等人隨時可以發動兵變,要是不在石遵死後及時登基,別說“龍椅”,自己的小命都要很快玩完。
這幾年,石良玉一直注意招攬人才,軍中設立了個“君子營”,廣攬人才出謀劃策,有好幾次石衍等人的謀算,都虧得這撥人早定大計才得以逃脫。
石良玉衡量,如今石衍等人都在朝中,自己一旦離開,後果不堪設想。因此,他和衆人剛上路不遠,便和司徒子都等人定下計來,駐兵在京城百里外,不再進發,靜觀其變。
半月後,胡皇后傳來消息,石遵病重。石良玉大喜,立刻以“父皇危急”爲名,在胡皇后的詔令下,返回皇宮。
石遵已經臥牀不起了,石良玉探望了他剛剛走出皇宮,就被石衍和宗族的聯兵包圍。石良玉早已通過胡皇后的線索得知他們的行動,佈下埋伏,一夜激戰,將石衍聯軍擊潰,石衍和另外兩名宗室也被亂刀砍死。激戰中,石良玉發現,有一部分軍隊竟然出自石老三王爺的麾下,原來,這個才把女兒嫁給自己不久的“岳父”也終於還是加入了宗室聯盟,走到了暗算“女婿”的隊伍裡。
雖然是自己的“岳父”他心裡也並不覺得氣憤,自從經歷了邯鄲大屠殺後,石氏宗族任何的舉動,他都已不覺得意外了。
到天亮時,衆人才趕到太子府門口,太子府內外更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司徒子都跑出來,身上的戎裝已經濺滿了鮮血:“良玉,你一點也沒有料錯,他們果然忍不住又先出手了……”
經歷了邯鄲封地的大屠殺,石良玉對太子府的被圍攻已經毫不在意了。他看看自己手裡的大刀,想起石衍的血淋淋的人頭落地的剎那,滿意地點點頭。這時,幾名士兵押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走了過來:“殿下,太子妃怎麼處理?”
石良玉仔細看了幾眼,才認出這個女人是自己才娶不久的“太子妃。”
女人擡起頭,驚恐萬狀又仇恨無比地看他一眼,然後慌忙低下頭去。
“三王爺的軍隊昨晚突襲,想把她搶走,被我們攔截了。不久前,她趁看守不注意,又悄悄逃跑被我們抓獲……”
爲了防止石良玉提先察覺他們的陰謀,因此,太子妃並沒有及早離開太子府。石良玉估計三王爺打的主意是發動突然襲擊,派兵救出女兒,結果,早有準備的士兵很快就將太子妃抓了起來。
“殿下,怎麼處理?”
石良玉正在猶疑,那女人嘶聲道:“我並不是三王爺的女兒,是他府裡的一名侍女,你饒了我吧……”
三王爺將侍女收做女兒冒充嫁給自己,顯然也沒有將她的命放在眼裡,石良玉見她驚恐萬狀的樣子,嘆道:“也罷,我……”
“我”字未落,那女子忽然一躍而起,伸出尖尖的十指向他抓來,旁邊一名士兵搶上一步,一刀砍在了她的背心,女子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
石良玉吁了口氣:“子都,現在我們是完全和石家宗族爲敵了。”
司徒子都道:“三王爺這頭豺狼,弄個假女兒嫁給你,卻在背後暗算你,整個石氏宗族要除掉你的決心可想而知。石遵的病情聽說大有好轉,真是不幸。不過好在石衍死了,我們暫時可以鬆一口氣。你若要順利登基,唯一的辦法就是逐步剷除石氏宗族,不然,一天也不得安寧的。”
“我也是這樣認爲的。接下來的計劃就是逐步剷除石族,我們得好好合計合計……”
十月初的日暮,晚風冰涼。
朱弦練兵回來,又視察了一番新築的軍事基地纔回到府邸。他任豫州刺史以來,開始了新的招兵買馬。南朝的士兵都是實行的人身財產依附制度,士兵的地位很低。一旦當兵,士兵的妻兒就會被圈定在一個地方生活,一是爲了便於管理一是防止士兵逃跑後好懲罰他的妻兒。兵家子也是代代服役,士兵死後,妻子就改配其他士兵。所以說,士兵的地位幾乎跟半個奴隸似的。南朝兵種自來戰鬥力不強,原因就在於此。
朱弦在蘭泰秘密練兵時就已經發現這個問題,但是,那是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司馬參軍,只能遣散自己家產充作軍費練兵,而真正的核心腹地因爲有兗州刺史,他根本無權指手畫腳。這次就不同了,他是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總攬這方軍政大權,一到了豫州任上,立刻頒佈了兩大措施。一是利用好現在的士兵,規定凡是在戰爭中取勝立功的士兵,解除兵籍,妻子兒女都恢復自由民身份;二是廣爲招兵,凡新兵均以自由民身份加入。
招兵的時候,他都親
自挑選,專門選那些健壯木納的村野樵夫、農民、苦力。而凡是能說會道、目光浮滑的人均不用,因爲,這些人一旦上了戰場,在危險的時候常常拉着同伴開溜,一旦被抓獲,便會將罪責推到他們的同伴身上。因爲他們的能說會道,那些木吶的同伴總是辨不過他們的,往往就成爲了他們的替罪羊。
朱弦此舉十分有效,挑選的三千人馬經過幾個月的苦練,在三次戰鬥中都大獲全勝。這三次戰鬥的規模都並不大,可是,對於屢屢敗退的南朝軍隊來說,立刻有了自信心和自尊心。
朱弦不止嚴格訓練軍隊,更採取措施獎勵耕織,減輕賦稅,號召周圍居民開墾廣大荒山屯田,此令一頒佈,立刻引得四方居民投奔豫州。
三天前,朱弦接到消息,說五苓夷近日在豫州百里外活動猖獗。五苓夷是一個新近崛起的異族新政權,但是還沒有成爲鞏固的政權,常常是幾萬大軍分成幾隊呼嘯來去,常常一陣風一樣掠過周邊大小城鎮,屠鎮搶劫。就在一個月前,他們圍攻距離不到此地八十里的寧鎮塢堡,卻被塢堡的自衛隊擊潰。在寧鎮沒得到補給,於是準備潛伏到比寧鎮富庶得多的豫州洗劫。
寧鎮塢堡是當地一座靠山的三面圍牆的地方武裝勢力。所有武裝力量由當地居民自發組織,據嘯於此,佔山爲王。一個月前他們的首領病篤,五苓夷聞風,立刻派了三千兵馬圍城。寧鎮極小,不幾日便糧盡,首領也病逝,新任的首領便號令大家用火薰老鼠拔草根而食。
五苓夷聽得老首領死了,塢堡裡面不足五百能戰之人馬,所以,根本不以爲意,在小鎮外面以逸待勞,犒賞兵卒,衆皆大醉。當夜,新任首領見敵兵懈怠,親自披掛上陣,引軍大開寨門掩擊。五苓夷醉醺醺的,哪裡能夠抵抗,大敗潰散,被這新首領驅軍趕殺,直殺得這股來進攻的五苓夷片甲不留,只剩主帥及百餘騎逃亡而去。從此,新首領自領軍鎮守,五苓夷久不敢攻。
在豫州方圓幾百裡內,不少這種塢堡壁壘,各自擁衆數百人,互不統屬,彼此獨立,並經常互相攻伐,使當地始終戰亂不已。爲了穩定當地的社會生產,朱弦一到豫州就設計剷除了最大一股勢力,逐步進行分化瓦解,力爭將各大塢堡一起節度指揮,才能集中精力對付周邊的異族勢力入侵併逐漸圖謀北伐。得知寧鎮大捷的消息後,朱弦趕緊派人與之接洽,正在等待對方的迴音。
朱弦剛回到府邸,陳崇就立刻來報:“大人,寧鎮塢堡的使者到了。”
“快請。”
寧鎮的使者是一個約莫三十幾歲的漢子,見了朱弦,不卑不亢地道:“草民孫休見過朱大人。”
“不必多禮,快快請坐。”
孫休將寧鎮所掌握的五苓夷的情況大體講了一下,又對如何有效與五苓夷作戰提出了一些建議。
朱弦聽得一個小小的塢堡的使者居然很有見解,不禁讚道:“寧鎮果然臥虎藏龍。”
孫休爽朗笑道:“朱大人,這些方案可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們的新首領想出來的。”
“哦,你們的新首領?”
朱弦對這個神秘的新首領立刻充滿了好奇:“孫休,可否請你們的首領一敘?”
“不用了,首領說,大人有什麼事情直接告訴我就好了,如果我不能做主的,會按照首領的吩咐再和大人商議。”
“你們的首領尊姓大名?”
“無名氏。”
無名氏?
“若有空,歡迎貴首領來豫州府敘事。”
“多謝朱大人厚愛,鄙首領從不和官府來往。”
不過是一座小小的塢堡的頭目,竟然如此大的架子,陳崇和解思安不禁面面相覷。
朱弦卻毫不在意,道:“多謝孫先生特意走這一趟,等有空,朱某一定親自登門拜訪貴首領。”
果然,第二天五苓夷就來犯,早有準備的朱弦精兵,將五苓夷三萬人馬殺得落花流水,連副帥都殺了,只剩下主帥率幾十人逃了去。
以前都是小小的勝利,這場重大勝利,令豫州軍民立刻羣情振奮,前來投軍的人也越來越多,豫州一時大治。
一個月後,和涼國大戰得勝後的秦國大軍途經豫州邊境,又是一番擄掠,朱弦立刻派兵迎敵,雙方在距離寧鎮二十里外展開了混戰。到得半夜,忽見寧鎮方向,一支人馬殺來,他們馬匹缺乏多是步兵,對付秦國這樣的精騎兵本來毫無優勢,可是,他們使用的是一種長長的刀矛,綁上當地山上生產的那種尖銳的山藤,每三人一組,近攻遠殺,互相救援,簡直是所向披靡,一衝入秦軍中,立刻殺得人仰馬翻。
秦軍本是路過打劫也順便探探南朝兵力的虛實,見死傷慘重,不敢再戰,連戰利品都來不及帶走,損兵折將,連夜逃走。
這場戰鬥快持續到天明,朱弦見迅速退去的寧鎮幾百精兵中,最前面衝鋒陷陣的,居然是一個黑衣女子。他雖然一直沒看見這個女子的正面,可是,見她單薄的身影好生熟悉。這時,那女子已經衝在前面,率兵往回撤了,朱弦見狀,趕緊催馬追上去。
女子似乎知道有人在追自己,打馬跑得更快了。
在微明的天色裡,朱弦幾乎已經完全看清楚那女子的坐騎了,坐騎正是那匹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大黃馬。
他再無遲疑,大聲道:“藍熙之!”
藍熙之聽他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再跑,勒馬停下,卻依舊背對着他。
自從上次遇到藍熙之後,他近半年來已經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她不在藏書樓,不在小亭,不在任何可能出現的地方,他多方派人打聽,也打聽不出絲毫頭緒。
他憂心如焚卻又想不出她爲何不回藏書樓的原因,記起半年前遇到她護送小妹靈柩回來時她那種冷淡的態度,更不明白自己因何得罪了她,又招了她討厭。
朱弦加鞭追了上去,一直走到她身邊才停下,激動得幾不成句:“藍熙之,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你就是寧鎮塢堡的女大王?”
藍熙之因爲朱瑤瑤之死,耿耿於懷,一直不願面對朱弦,所以上次才只派出了使者,並沒有親自去。
乍見朱弦,她心裡雖然也有點意外,但聽得他用語奇怪,淡淡道:“嗯,我就是寧鎮的女大王,女土匪。”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寒冷的晨風裡,朱弦見她一身緊身黑衣,更是顯得蒼白瘦小,心裡又是激動又是不安,低聲道:“我曾答應先帝照顧你的,可是,卻一次一次違背自己的承諾,又讓你流落江湖……”
“朱弦,我並不是什麼嬌小姐,需要人照顧才能活下去!”藍熙之打斷了他的話,“而且我也不是流落江湖,是我自己願意在外面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一個女子……”
藍熙之斷然道:“從今以後,你再也不要說什麼照顧我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顧!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可是,我答應了先帝……”
“朱弦,你答應了蕭卷是一回事,我拒絕是一回事。你總不能強行照顧我吧?這是我最後一次告訴你了,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
“藍熙之,對不起……”
藍熙之見他激動難言,也輕嘆一聲:“朱弦,不是你對不起我,而是我對不起你。這幾年,你對我那樣好,你的父親對小皇帝是那樣忠心耿耿。所以瑤瑤死後,我一直不敢面對你。你知道,瑤瑤的死,我也有一定的責任,我不該帶石良玉到你家裡去提親……”
“瑤瑤的死,怎能怪你?要怪也應該怪我們朱家害了她,以爲把她嫁給石良玉就可以緩解兩
家的仇怨,可是,她處於那麼悲慘的境地我們都沒有管她,反倒是你不遠千里去接她回來。我們一家都很感謝你,你爲什麼還要自責?藍熙之,這就是你不願見我的原因?”
藍熙之沉默着,還有一個原因她無法說出口,當初那幾天,自己要是留在了朱瑤瑤身邊,也許,她就不會慘死了。當時,管家曾主動邀請自己住在太子府,可是,自己因爲害怕被石良玉嘲諷,所以住到了客棧。就是這一念之差,原本可以救下來朱瑤瑤的,卻生生讓她慘死了。
“藍姐姐我真是喜歡你,我比小時候更崇拜你了……如果還能夠回到江南,我就到藏書樓拜你爲師,向你學習畫畫,天天和你作伴……”
音容芳貌尚在眼前,伊人魂魄已散,每每想起都是悲痛欲絕,又如何能夠輕鬆面對她那一大家和自己淵源深厚的親人?
大軍已經在陳崇的率領下往回撤,秦國敗逃時留下的戰利品、馬匹正有條不紊地往豫州方向運回去。寧鎮塢堡的幾百人馬也已經在孫休率領下退回堡裡。
這是一個陰天,兩人坐在旁邊一截枯掉的大樹樁上,一時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朱弦才低聲道:“藍熙之,你怎麼以爲我會怪你?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瑤瑤出嫁前後,你對我的態度就開始很不好了,每次不是躲着就是冷冰冰的,我以爲,你是在責怪我的……”
從蘭泰開始再到從趙國返回的風餐露宿,兩人的關係一度已經親密得幾乎比得上共過患難的朋友了。可是,回到江南後,立刻,一切又都回覆成了往日的冰冷。
朱弦怎能告訴她,自己剛從趙國返回就是父母的逼婚?
自己怎能告訴她,父親說“你也不希望先帝的名聲蒙羞吧?你也親自聽得小皇帝叫她嫂子”?
如重錘敲在心上,他慌忙躲避着先帝的“遺孀”,生平從未有過這樣陌生而痛苦的感覺,可是,這痛苦中偏偏又融合了太濃厚的甜蜜和期許,近了會灼傷遠了會煎熬,讓人無所適從,只好逃避。
即使到現在,即使在那麼繁忙的戎馬倥傯裡,偶爾思緒閃過時,也忍不住地加重這種無所適從的煎熬和灼傷,所以,他不停地派人尋找她,擔心着她的安全,急切希望見到她,深深悔恨自己那天遇到她時怎麼不帶她一起走!
他想,也許是因爲先帝吧,自己受先帝所託,一定要找到她照顧她,這些年成了責任也成了習慣,就是這樣了吧!可是,爲什麼夜深人靜輾轉反側的時候,心裡的陌生的燃燒會變得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絕望?
今天,居然會在這裡遇見她,原來,她一直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心裡的狂喜因何而來?心裡的期待又因何而來?
他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起笑容,不由自主地柔聲道:“藍熙之,我不會怪你,永遠也不會怪你的……”
藍熙之第一次見他臉上這樣的認真誠懇,不再譏諷也不再傲慢,可是,偏偏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比自己見過的最漂亮最多情的女子的眼睛還動人一百倍。
朱弦見她那樣奇怪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習慣性地脫口而出:“妖女,你看啥?”
“桃花眼,我總有一天會把你的長睫毛一根一根拔光。”
兩人互相怒視着對方,一會兒,忽然又同時大笑起來。
這一笑,彼此都覺得許久不曾有過的放鬆。
“藍熙之,你怎麼跑到寧鎮塢堡來做了女大王?”
“我麼——”藍熙之一時倒不易回答。
生逢亂世,卻從未真正受過太多苦楚。從小在師父身邊長大,師父去世後,在江湖遊歷兩年還沒經過太多的酸甜苦辣人世炎涼,就遇上蕭卷。
在蕭卷身邊,得到的更是無微不至的關懷與愛護。蕭卷一切都依着自己,體貼着自己,巴不得把世界上所有最好最幸福的東西都留給自己。可是,蕭卷死了!蕭卷從此只能在夢中出現了,人生的陌生的愁苦、無奈、憤怒、失敗等等忽然像約好了似的,慢慢的一撥一撥的襲來。
錦湘慘死、朱瑤瑤慘死、和曾經最親密的朋友反目成仇、在“餘宅”目睹一羣女子的被蹂躪被屠殺、自己第一次瘋狂屠殺那麼多胡人……一個人走在茫茫的天地之間,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生命裡再也不會享受到蕭卷理所當然的關心愛護和包容了,再也沒有堅固的遮風擋雨之地了,那種不知多少世修來的奢侈的幸福,早已被耗費光了,被上天完全收回去了!
從此,自己的命運完全需要自己來把握了。她決不允許自己某一天遭遇和那些手無寸鐵的女人一般的可怕命運,更希望能夠在有機會的時候爲這個世界上的女子做一些什麼,關於守護、生命、安全和尊嚴,希望能在亂世裡儘量減少一些微弱的人的生命悲劇,哪怕是以暴制暴!
她並未走得多遠,只是一路北上,聽聞寧鎮首領仁義過人,便來投奔。首領見她是女子自然不肯接納,但卻熱情地給出盤纏說要護送她回家云云,直到藍熙之露了幾手,大敗城裡一干好手,首領纔信服留下她來。藍熙之早年隨蕭卷在宮中替他處理軍政大事,得蕭卷指點,很快明白其中的奧秘,加上曾隨蕭卷親征,如今來管理這不過區區幾百人馬的小鎮,自然毫無問題。不久,老堡主病逝後,她就自然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塢堡的堡主。
“朱弦,聽說你在分化瓦解各大塢堡,將塢堡統一歸納到豫州軍隊的旗下調度指揮?”
“對。這些分散的地方勢力經常互相混戰,有時還四處搶掠,不得不整肅一下。寧鎮塢堡本來也是計劃中的,但是,現在看來已經不用整肅了,你已經管理得井井有條了。”
“朱弦,你放心吧,寧鎮塢堡完全歸豫州軍節制,只要有任務有什麼統一安排,我們一定全力配合。”
朱弦點點頭,見她瘦瘦的身影,卻比以前更精神了許多,記憶中,好像自蕭卷死後,她就從來不曾如此精神過。
話在喉嚨間轉了幾圈,卻不太好說出口,好一會兒他才道:“藍熙之,你不回藏書樓了?”
藍熙之笑了起來:“當然要回去的,那裡永遠是我的家。不過,我現在想做一些自己希望並且能夠做到的事情,也許會失敗、也許會灰心,也許還會走投無路,可是,無論如何,我總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想,無論我什麼時候無論什麼情況下回去,蕭卷都會熱情歡迎我的……這些日子,蕭卷好像就在我身邊保護我一樣,每到我遇險失意時,總會逢凶化吉,蕭卷一定一直跟着我的,呵呵,所以,我無論在哪裡都一樣……”
冬天冷冷的風吹在臉上,朱弦看着她又甜蜜又執着的神情,忽覺得心裡有些冰涼,低聲道:“藍熙之,既然如此,你想做什麼就盡力去做吧,需要我配合的,你就派人告訴我,我一定會盡力而爲的。不過,你也要多保重身體就是了。”
“朱弦,我會的,呵呵。如今亂世紛紜,我在這裡做山大王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求暫保一時一地的平安而已,但是,能否保住,就很難說清楚了。朱弦,我們該告辭了,你一定還有很多事要忙,我也有些雜事需要處理。”
朱弦沉默了一下,站起來:“好吧,藍熙之,再見。”
“再見,朱弦。”
朱弦走出幾步,又停下回過頭,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地蓋住大大的眼睛:“藍熙之,我曾經答應等你今年過生日時請你大吃一頓,結果,到你生日時,卻一直找不到你……”
“呵呵,朱弦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啊?我都忘記了,明年吧,明年你一定要請我。”
“好的,明年我一定請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