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騎馬離去,諾大的新亭只剩下二人大眼瞪小眼。
“石良玉,你還不走?”
“好不容易逮住機會出來玩一次,我怎麼會輕易回去?”
石良玉低聲道:“實話告訴你吧,我那個遠房的堂叔被你殺死後,朝野轟動,揭露了他多項罪名,其中光是殘殺奴婢就有一百三十多人。他家裡已經被抄了。同樣結局的還有那個錢多得壓垮牆的張太守……”
“哦,有沒有連累到你家裡?”
“他雖然姓石,但是是石家很遠房的分支,跟我們沒多大關係,基本上沒有什麼來往。加上我父親準備得早,石家倒沒有受到什麼牽連……老實說,我都覺得他是死有餘辜。”
藍熙之笑嘻嘻的看他一眼:“水果男,看不出,你還有點良心。”
“廢話!”
石良玉忽然上前一步拉住她的寬寬的袖子,神神秘秘的道:“藍熙之,走,和我去見一個人,給我品評一下……”
藍熙之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拂開他的手:“你一會兒要品畫,一會兒要品人,人怎麼個品法?”
“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你眼光好,一定要幫我瞧瞧。”
“我要鑑賞費。老規矩,五兩金子。”
“怎麼會有你這種人?”石良玉氣呼呼的看着她,見她掉頭就要走,趕緊又緊緊拉住她的袖子,口氣軟了下去,“五兩就五兩……”
山路很狹窄,石良玉卻拖着她的袖子走得飛快,一路上,他的白玉溫潤的蘋果臉放出異樣的光彩,手腳並用,眉飛色舞:“她叫妙兒,人妙,名字也妙,她的琵琶彈奏得尤其精妙,舞也跳得美輪美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出色的美女……”
他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張光潔的花箋,上面題着兩行字:
山在斜陽裡,人立翠微中。
藍熙之見花箋上的字跡十分漂亮,估計正是出自妙兒之手,又見石良玉那般興高采烈,狐疑道:“妙兒如此出色,她會看上你麼?是不是你一廂情願哦?”
“你這是什麼話?雖然相處時間不多,可是,我和妙兒姑娘一見如故,她脫俗高雅,溫柔體貼,一定正苦苦等着我呢……”
“就是你心目中的洛神?”
“當然不是啦。她比洛神還稍微差一點點,對,就差那麼一點點。”
藍熙之搖搖頭:“唉,遇人不淑,這個妙兒姑娘真不幸!”
“長樂”酒家的一條小巷子裡,一家普通的民居。
門一推開,立刻傳來一陣異樣的香味。院子裡,擺着一張沉香木打造的精美的牀,牀邊是一個紅檀木的大箱子。
藍熙之隨手打開箱子,拿起一件衣服,絲綢的美麗光彩在陽光下更添絢爛。
好傢伙,這一大箱子竟然全是上等綾羅綢緞製成的新衣。
藍熙之看看周圍,只有自己和石良玉兩個人,不由得嘴巴微張,冷汗直冒:“石良玉,你該不會是要我幫你扛着這些東西去送給你那個妙兒吧?”
“你以爲你那五兩金子是白得的?”
藍熙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幸好,我還沒有收你的定金。”
石良玉飛奔上前拉住她的袖子,陪笑道:“開玩笑啦,怎麼敢勞駕仙才藍熙之扛這些東西?你只負責幫我品鑑品鑑就可以了……”
他一揮手,四周忽然涌出十幾個壯漢,竟似早已做好準備,領頭的人恭恭敬敬的道:“石公子,可以走了?”
“馬上出發,送到蘭花坊。”
“等等,石良玉……”
“幹嗎?”
“這就是你藏嬌的金屋?會不會寒磣了一點?”
“什麼藏嬌的金屋?我只是給她送點禮物。”
“這禮物送去,她就不會跟你回來?”
石良玉張口結舌,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她怎麼會跟我回來?她身陷風塵卻出淤泥不染,藏嬌不是糟踐她麼?贖身後,她也會開始另外的生活啊……”
妙兒身在風塵,心性高潔,品貌不遜大家閨秀;妙兒癡情纏綿、專一堅定,好得真是不得了;妙兒身世悽慘,是誤陷魔窟的小百合,正等着他這個王子去拯救…………
石良玉一路上滔滔不絕的訴說妙兒的好處,直說到口乾舌燥,擡起頭,發現已經快到蘭花坊的門口了。
沉香的巨大的香味吸引了無數圍觀的人羣,聞聲出來的老鴇喜出望外:“石公子,您瞧上的是哪位姑娘啊?”
石良玉雖然只來過一次,但是,她那雙厲害的眼睛早已牢牢記住了這張漂亮的水果面孔,如今,殷勤萬分的迎上他這麼多昂貴的禮物,可是,偏偏卻忘記了上次他來找的是哪一位姑娘。
石良玉看也不看她,笑嘻嘻的道:“我自己去找……妙兒一定苦苦等着我的……”
“妙兒?”蘭花坊是這一帶最出名的三大青樓之一,陸續出了幾名花魁,所以近年來,當紅姑娘不在少數。妙兒在她們之中並不怎麼出名,更算不上什麼花旦。
老鴇面色一變,依舊笑得殷勤周到:“妙兒正等着公子您呢,您坐坐,我去給你叫來……”
她哪裡留得住心急的石良玉?說話間,石良玉已經衝上了二樓,推開了記憶中的妙兒的房間的門……
一屋子的酒味,妙兒正坐在一個又肥又壯的男人的懷裡,舉着酒杯,鬢髮散亂,聲音嬌媚:“好人,再喝一杯嘛,喝一杯嘛……”
石良玉呆在門口。
肥壯的男人聽得推門聲,轉過頭來:“哪個奴才這麼不識趣?快滾……”
他懷裡的妙兒嗲聲道:“是哪個呆子啊?快
滾……”
待看清楚來人的面孔,妙兒忽然從男人的懷裡站了起來,摸摸鬢髮:“石公子……”
聞風而出的青樓女子正拿起大木箱裡面的一件件絲綢衣服觀賞,嘖嘖道:“妙兒真是好福氣啊……”
“這牀好香,得花多少錢哪……”
“是哪一家的公子?出手這麼大方?”
“就是那個只和妙兒喝過一次酒的石家公子?”
“只喝過一次酒就送來這麼多東西?竟有這等……傻角?”“我們姐妹姿色也不比妙兒差,怎麼就沒有這種福氣?”
……………………………………
石良玉已經走到木箱面前了,一個姑娘媚笑着靠過去:“喲,多精美的衣服啊,石公子,也送我一件吧……”
石良玉接過絲綢的衣服,刷的一聲撕成兩半,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石公子……石公子……”
初夏的陽光已經很熱了。石良玉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兩人已經來到城外了。
石良玉停下,滿臉的汗水,臉上白一陣又青一陣,再也不是紅蘋果,而是青蘋果了。
藍熙之小心翼翼的道:“我不要你的鑑賞費就是了嘛……”
“哼,你以爲我是想賴你帳?”
“你就是裝可憐,想博取我的同情!然後,讓我白跑一趟,算了,這個虧,我吃了,認栽……”
兩人彼此惡狠狠的盯着對方,忽然又同時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石良玉的臉又恢復了新鮮的紅潤,看得人恨不得撲上去狠狠的擰上一把。
“我有一次路過撿到一張花箋,很好奇能寫出如此詩句的人物,就四處打聽。終於打聽到是她所寫,就趕緊去找她。她說自己命很苦,誤落風塵。我就想能不能讓她脫離苦海,恢復自由身……我還以爲我已經很瞭解她,其實我是一點也不瞭解她啊!她在那種環境下,可能也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你說,我就這樣離開,她會不會遭到別人的嘲笑?”
“你又沒有將禮物帶走,那些人怎會嘲笑她?那些人只會羨慕她!”
藍熙之聽到那幫青樓女子議論的時候就已經明白,石良玉是呆子,是那種不折不扣的呆子。他只和妙兒喝過一次酒,他以爲妙兒當時的傾訴、溫柔、甜言蜜語,只對自己一個人講過,以爲妙兒對自己情真意切,忠貞不渝,所以,他就以爲自己有義務趕緊找機會去將她帶離苦海,來個英雄救美。
於是,他就偷偷準備了這麼多昂貴的禮物,準備先去看看她。可是,看到的卻是她在別人的懷裡調笑,因爲,那就是她的職業,就是她的生存方式,而她曾對他說過的纏綿悽切,估計也不知對多少人說過。
即便如此,他竟然還擔心着自己憤然離開後,妙兒會不會遭到別人的譏笑!她仔細的看着石良玉,自從認識石良玉以來,她總是對石良玉有些不以爲然,覺得他傻頭傻腦,有些癡癡顛顛的,可是,今天她忽然發現,這個呆子,其實有一顆赤子之心。
石良玉給她的目光瞧得心裡發毛:“喂,藍熙之,你想吃人啊?”
“水果男,今天我發現你不像蘋果又像桃子了,像水蜜桃……”
石良玉厭惡的翻翻白眼:“桃子毛茸茸的,你覺得很好看?”“洗乾淨就不是毛茸茸的了嘛。而且桃子比蘋果好吃哦!”………………………………………………
說到桃子,藍熙之嚥了口唾沫,忽然發現和石良玉這樣沒頭沒腦的亂竄一氣,早已又渴又餓。
餓還可以忍忍,但是渴起來的滋味就很不好受了。
她緊緊的盯着石良玉的臉,就像盯着一個香甜的水蜜桃,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舌頭。
“你幹嗎?”石良玉牽起衣袖飛快地遮住了自己的臉,驚恐地道:“快不要這樣看我,好嚇人……”
“哈哈哈……”藍熙之大笑三聲,石良玉放下寬寬的袖子,瞪她一眼:“我知道東城的杏花街上有一家很好的‘杏花’菜館,走,我們去喝一頓,唉,一醉解千愁!”
“要不要我請你,安慰你一下?反正我剛剛賺了五兩金子……”
“喂,藍熙之,你不是說你不要鑑賞費了嗎?”
“可是,你說你不需要同情的嘛。”
“出爾反爾的小人!”“皇帝不差餓兵,我和你非親非故,幹嗎白白幫你跑路?”
藍熙之的手已經伸了過來,石良玉大大的翻着白眼,翻遍全身,身上的錢財加起來只值一兩多金子了。
藍熙之將這點錢拿在手裡拋了拋,轉過身大步往山下走去,一副唉聲嘆氣的樣子:“唉,本來就沒收夠錢,又得請你吃飯,我的命好苦……”
石良玉又氣又急又身無分文,只好無可奈何的跟在她身後,兩人直奔“杏花街”。
傍晚,正是“杏花”菜館生意最好的時候。由於菜館新聘的樂隊裡面,有個簫聲極爲美妙的歌妓,這幾天更是吸引了不少穿着綾羅綢緞的富商巨賈、達官貴人穿梭其中,邊大吃大喝,邊聽着美妙的曲子。
兩人還在門口,就聽得那美妙的曲子傳來,酒沒入喉,人已先醉。
“鮮溜鯉魚片、野豬裡脊烤肉、小牛腩肉炒筍尖、新掐膾菜薹……再加上雲夢澤的香粳米、開胃的蘭花酒脣齒留香……藍熙之,我們先不喝酒,吃飽再說……”
石良玉喜不自勝的盤算着這店裡的各種特色菜,越說越覺得飢餓,興沖沖的就要衝進去。
“走吧,進去隨便吃個飽。”
石良玉心裡一喜,身子卻被拉轉了一個方向,往左邊走了幾步。
他已經餓得眼冒金星,擡起頭,這是一家小麪館,上面飄着一面昏黃的旗子,破簌簌的,風一吹,不停往下掉灰
塵。
酒旗上方的門楣上,歪歪斜斜地掛着一個同樣滿是灰塵的招牌:
倚天屠兔記!
招牌下方擺着一個肉案,蒼蠅圍繞着案板上擺放的幾隻顏色十分昏暗的滷兔子和一堆兔腦殼嚶嚶嗡嗡的飛來飛去。肉案前的老闆弓腰坐在一張似乎隨時會垮塌的椅子上,小眼眯縫,似乎經年累月都沒有睡醒過一般。
看見有客人上門,他有氣無力地擡擡昏黃的老眼:“二位客官,吃牛肉麪還是兔肉下飯?”
石良玉的下巴幾乎快掉下來了:“藍-熙-之!我們不會吃這裡吧?”
“答對了,你真是個天才,呵呵。”
三兩張桌子上,一個客人也沒有。石良玉選了一張看起來稍微乾淨點的,唉聲嘆氣的正要坐下去,忽然聽得一聲大喝“等一下……”
他嚇了一跳,只見藍熙之雙腳並用,已經將五隻蟑螂踩在腳下,得意洋洋的道:“這裡倒不冷清,有這麼多朋友作陪……”
哦,頭好暈!
纔剛剛進入初夏,吹來的夜風爲什麼這麼熱啊?
石良玉雙手捂着頭就往外走:“我中暑啦,頭好暈……”
他的袖子被一雙手緊緊拉住,掙扎一下又掙不脫,不得不回頭坐在了凳子上,腳下,是五隻蟑螂的屍體。
藍熙之的聲音又甜蜜又大方:“老闆,來兩碗牛肉麪。對了,石良玉,你還要不要其他的?可以隨意大吃大喝哦,外面還有兔肉、兔腦殼,隨便點,千萬不要客氣,千萬不要爲我省錢……”
牛肉麪已經端了上來,用的是那種粗瓷大碗,份量倒是足足的,面上擱的那幾塊牛肉倒也湯清肉亮,顏色正宗。
藍熙之已經拿起筷子,慢慢的吃了起來,吃一塊牛肉又喝一口粗茶,又舒服又愜意的樣子。
“老闆,來兩隻兔腦殼哦!”
“來了,來了。”
石良玉再看時,她已經徒手抓起一隻兔腦殼,津津有味的啃了起來。
儘管肚子嘰哩咕嚕的叫得厲害,石良玉看也不看那碗牛肉麪,只是一味低頭看着牛肉麪旁邊的桌子,似乎要在桌子上看出一朵花來。
牛肉麪的味道那麼濃郁,藍熙之吃得那麼津津有味,他拼命嚥了咽口水,手微微移動一下,正要觸摸到筷子。
“水果男,快給我倒杯水!”
“我又不是小廝,幹嗎給你倒茶水?”
他四處看看,那個終年沒睡醒一般的老闆已經又在外面的攤子上打起瞌睡來了,趕緊加一句:“你不曉得自己倒啊?”
藍熙之右手拿筷子,左手拿兔腦殼,無辜的眨眨眼睛:“我這樣能自己倒麼?再說,你身無分文,我請你吃飯,你爲我做點事情做抵償,又有什麼不可呢?你沒聽過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啊?”
石良玉怒目而視,“誰要吃你請的飯了?”
“哦,不吃啊?不吃我就省錢了哦!”
石良玉狠狠看着她,還是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她滿滿倒了一杯。
藍熙之的右手伸到另外一碗麪前:“你自己不吃的哦,我反正還沒吃得太飽,還可以加一點,不要太浪費了……”
“我不能老是吃虧……”石良玉已經飛快的將這碗麪端到自己面前,二話不說就大吃起來。他早已餓得心慌,幾乎是風捲殘雲一般三兩下就吃得精光,大聲道:“老闆,再來一碗,要大份……”
“我的錢……”
藍熙之哀嘆一聲,正要去拿那個兔腦殼,又被一隻白玉般的手搶了先,石良玉抓在手裡狠狠地啃了一口,又大聲吶喊道:“老闆,把你的兔腦殼都拿來……”
“謝謝客官,承惠兩百文……”
老闆眯縫着眼睛,看着桌上的那堆錢和那個撐得幾乎快走不動的大肚漢。
這個大肚漢一人幹掉了五碗牛肉麪,十個兔腦殼,扶着牆壁,幾乎快走不動了。
兩人已經走出門口,老闆又追了出來,昏黃的眯縫眼笑得睜了開來:“兩位客官,下次一定要再來光顧呀……”
他看看已經搖搖晃晃的石良玉,笑得滿口的黃牙全部露了出來:“小店特別歡迎您這種客人……”
夜風吹在身上,涼悠悠的十分舒適。
石良玉一步一步往前挪,藍熙之跟在他身邊,嘻嘻笑道:“這就是貪心的下場哦。”
石良玉靠在街角的一片廢牆上,小聲嘀咕道:“我總要吃回來一點本兒,是不是?”
他邊說邊彎下腰去,咕隆一聲,就吐了出來。
藍熙之嚇了一跳,趕緊跑出一丈開外,心驚膽戰的看着他:“水果男,你帥哥的風度蕩然無存哦……”
石良玉這一吐,渾身輕鬆了不知多少,摸出一張錦帕將頭臉擦得乾乾淨淨,隨手扔了,追上去,手一伸:“給錢,我要坐馬車回去。”
藍熙之拍掉他的手,嘴巴撇了撇:“你一個大男人,坐什麼馬車?走路回去好了。”
石良玉幾乎要吐出血來:“藍熙之,你有沒有人性?我渾身無力,我醉了——醉-面……”
“別人醉酒,你醉-面-?”
石良玉用力點頭,忽然伸出手去,笑嘻嘻的擰住她的臉頰:“藍熙之,我今天很開心,真是開心極了……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好奇怪啊……”
“你幹嗎?”
藍熙之見他完全一副“醉面”的模樣,趕緊掙脫開他白玉般的“魔掌”,駭然道:“水果男,你真的醉了,趕緊回去歇着……”
也不等石良玉回答,轉過身飛快的跑了。
身後,傳來石良玉的慘呼:“喂,藍熙之,我要錢坐馬車呢!”
“坐什麼車啊?你走路回去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