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終於感覺到了巡撫之所以被視爲一個臨設職位並非無因了。
因爲自己麾下沒有一個完整的行政官僚體系架構。
省一級的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都不是自己的直接部屬機構。
承宣布政使司對的是除兵部、刑部之外的其餘五部,提刑按察使司對的是刑部和都察院,都指揮使司對的是兵部和五軍都督府。
自己這個巡撫是受內閣委派,名義上是奉皇帝旨意辦差,但掛銜則是兵部右侍郎和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也就是說,自己的職權範圍主要在負責軍務和訪察官吏,但實質上卻又要對內閣負責,要把整個陝西全省的軍政事務都要承擔起來。
可手底下有沒有常設的行政機構和人員,不得不借重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以及都司來執行,這就尷尬了。
三司都在西安,自己卻在延安。
而且承宣布政使司的左布政使盧川是二品官,即便是自己在陝西幹得再出色,回去也頂多就是升爲三品,距離盧川都還差一級。
當然這只是職銜上,並不重要,巡撫代表皇帝和內閣行使權力,他便是一品,也一樣要服從。
但服從只是服從權力和職責,而非服從這個人。
自己這樣一個小字輩,無論是盧川還是孫一傑,只怕都很難心服口服。
倒是謝震業應該是心甘情願地服從自己了,都司這一塊事務幾乎是令行禁止,這讓鄭崇儉、孫傳庭和陳奇瑜他們仨都很滿意。
不過作爲巡撫,直接針對府州一級也並非不行,只是就顯得沒那麼名正言順。
如果府州一級主官十分配合支持,當然好辦,但如果不鹹不淡,不那麼配合,動輒以需要上報三司,那效率一下子就會下降許多。
在延安府不存在任何問題,潘汝楨已經徹頭徹尾投向了自己,所以一切事情做得很順,但在西安府呢,慶陽府呢,平涼府呢?
那就未必了。
不過馮紫英現在也不着急,萬事開頭難,自己這個頭已經算是開得不錯的了。
從吳堡到膚施,從潘汝楨到夏之令,還有米脂的許俊陽和葭州的袁萬泉,都已經表現出了願意投向自己一方的趨勢。
綏德的知州吳德貴還有些矯情,不過馮紫英相信他堅持不了太久,不過是覺得盧川給了他幾分希望罷了。
當他意識到盧川的注意力根本不可能再放在他們這些州縣主官身上而要去考慮如何被自己邊緣化時,他們就該明白陝西已經變天了,一個屬於他馮紫英時代滾滾而來,誰也無法阻擋了。
神木、府谷的知縣也來過了。
馮紫英對這兩個偏處在陝北東北角的縣份不是太關心,因爲那裡直接處於榆林軍的陰影下,即便是亂軍也只能在邊緣地帶小打小鬧一下,翻不起多大風浪來,唯一可虞的就是疙瘩瘟的蔓延。
“正好你們兩位都來了,沈大人,戚大人,我對你們兩縣的情況還算滿意,也不做太高的要求,只是一條,徹底要把疙瘩瘟給我禁絕了,藥方子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相關的藥材都不是什麼金貴或者難尋的,關鍵在於要根絕傳播途徑,徹底根除這一帶的鼠患,……,這是當年齊閣老和官尚書組織青檀書院一干人編寫,我自己執筆的《防疫備要》,雖然淺薄粗糙了一些,但也算是有些想法,你們二人可以看一看,……”
把神木、府谷兩縣知縣送到門口,馮紫英有鄭重其事地弓腰一揖:“此事就拜託二位大人了,從大同過來的糧食,二位大人可以按照我們約定取一部分留下作賑濟使用,但記住,需要有度,明年夏收還早,不能倉促用光,那到時候就要抓瞎了。”
沈戚二位知縣也都趕緊回禮,信誓旦旦保證一定按照巡撫大人的要求完成任務,這才離去。
馮紫英也對這兩人不抱太大希望,一個五十好幾,身體不佳,一個是舉人出身,三十八才考中舉人,現在也初上任不久,不過府谷知縣戚素臻對土豆、番薯和玉米種植都還算感興趣,對此馮紫英才對他高看一眼。
馮紫英覺得自己有點兒像後世的市委書記了,主要是接見幹部,談話,交心,考察,溝通,瞭解,確定做事目標,做事教方法。
而潘汝楨算什麼?市長,主要是負責執行,這麼一琢磨,還真的覺得有點兒那麼個意思。
二人一走,“市委秘書長”兼“組織部長”汪文言就來了。
作爲馮紫英最信任的幕僚,汪文言肩負着各項工作的出謀劃策和建議,可謂須臾離不得。
所有的情報要在他這裡彙總研判,給出結論和意見,同時許多事務他要參與進行分析預判,以便更進一步的部署考慮。
同時通過前期汪文言在陝西的半年情報收集,對整個陝西全省幹部也都有了一個粗略的認知了解,尤其是一些重點區域重點衙門的官員,更是作了專門的情報收集,隨時可以提供給馮紫英作爲參考。
比如像徐良彥、潘汝楨這兩個重要府的知府以及慶陽、平涼知府,又比如綏德州、米脂縣、葭州、耀州、蒲城、同州、華州這些州縣的知州知縣長官,還比如布政使司的左右參政左右參議這些官員,按察使司的副使,一些兵備道,都是當初汪文言先來西安打前站時馮紫英專門交代的需要收集情報的官員。
在這個時代,對官員的情況掌握在吏部那裡的文檔資料是沒有多大價值的,就是一些每年考覈,水分太大,還不如託之以心腹讓其來代替自己,按照自己的心思來進行一個評估評判更爲實用。
“文言,戚素臻這個人怎麼樣?”
“還行吧。”汪文言想了一想,回答道:“戚大人好像是山東兗州人,具體是魚臺還是金鄉,我記不得了,反正應該是靠着南直那邊了,應該是元熙三十八年的舉人,爲人實誠,但過於方正,……”
陝西全省的重要官員汪文言不敢說全數印在腦海中,但是像延安、西安兩個府的州縣長官他大多都有了解,慶陽、平涼和鳳翔三個府的重要州縣官他也有所熟悉,其他的府州就只有個別重點知曉了。
“唔,實誠,方正,做事如何?”馮紫英想了想。
“做事一板一眼,對於上峰的指示能夠執行到位,……”汪文言又想了一想才道。
“那好,他主動請纓想要在府谷嘗試種植土豆、番薯和玉米,我覺得頗爲難得,覺得府谷緊鄰河東,而且條件不好不壞,正好是實驗這三種明作爲的好地方,比膚施這邊都更合適。”馮紫英抿了抿嘴,眉峰微凝,“而且府谷緊鄰榆林鎮和山西鎮,種植推廣見效,能夠讓榆林鎮和山西鎮的士卒也嘗一嚐鮮,順帶感受一下好處,便於推廣。”
“嗯,若是能用本地所產土豆、番薯和玉米替代榆林軍糧,那簡直就是天大一件喜事了,單單是在節省軍糧運輸上的消耗成本就是一個不可想象的數字,哪怕是能替代一半或者三成,那也都是不得了的壯舉。”汪文言顯然能想得到這背後的好處。
三邊四鎮的軍糧基本上首先是由陝西這邊的夏秋兩季賦稅承擔,但是肯定不夠,才說從山西和河南調入,即便是從陝南和關中運入,那運輸成本都不小,若是能依託陝北三府的普及推廣栽種來減輕外運的壓力,那節省的成本都不是一個小數目,也能極大的減輕本地的勞役壓力。
“文言,好好選一選咱們這陝北三府的官員,尤其是知縣知州,做事得力執行力強的,體恤民生的,不那麼貪酷的,下一步明年的這些作物推廣,就得要先考慮這些官員所在的州縣,這是關係到咱們陝西未來能否避免重蹈覆轍的關鍵。”馮紫英想得有些遠。
明末大起義主要集中在陝北爆發,後來又在山西和河南成勢,其實就是大旱之後災民饑民無以爲生,而那個時候土豆、番薯和玉米都尚未傳入,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在這些地區進行推廣普及,頂多也就在沿海地區有些零星栽種,甚至被視爲富人的獵奇玩意兒。
但等到這三類高產耐旱耐瘠薄的作物在北方大規模推廣開來時,已經清乾隆嘉慶時候了,人口的暴漲未嘗沒有這些作物的功勞。
馮紫英沒指望陝西人口能迅速暴漲,但是如果用行政強力手段推廣這三類作物取得成效,起碼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大旱之下民不聊生無以爲繼可能引發的民亂,進而化解這種風險可能。
馮紫英的話讓汪文言有些誤解,他還以爲馮紫英是說當下的這些陝西民亂情況,不過這也差不多,當下的陝西大亂說到底不也就是缺糧造成的麼?當然,另外一大重要因素就是地主豪強以及官吏的苛厲貪暴,二者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