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的兵部輪值馮紫英去得很準時。
各部都有員外郎或者主事來輪值,不過看上去很清閒。
的確,按照習俗,這個時候基本上是沒什麼大事兒的,稍微認真一點兒的大概就是順天府和宛平、大興二縣了。
走水失火和人販子拐賣小孩子應該是這段期間最容易發生的事兒,也最容易引起關注。
隨着《今日新聞》的大獲成功,有日益成爲「權威官媒」的架勢,其他一些報紙也都紛紛出現,規模和受衆不一。
一些小報甚至選擇了最能吸引市井民衆的領域作爲題材,倒也成爲茶樓酒肆和一些商賈小民的喜好,靠着賣廣告這種方式,也能苟活下去。
像小孩丟失釀成驚天迷案,失火損失巨大,這一類的消息往往都是最受人關注的。當然也還免不了那些各類時政和風流八卦,即便是馮紫英也免不了要成爲其中主角。
像馮紫英二十三之齡就成爲兵部右侍郎,三品重臣,他的發跡史也成爲很多小報深度挖掘的重點。
這裡邊少不了也會把馮家與沈家、薛家、林家聯姻的故事編排出來,娓娓道來,彷彿如他們親自作伐牽線一般,瞭如指掌。
哪怕是馮紫英在南京納了李氏和甄氏的風流故事也一樣瞞不住人,這也是爲什麼沈薛林三女不高興而冷處理馮紫英主要原因。
若非因此,只是馮紫英納妾或者養外室,還真不值得她們這般。
馮紫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打開的這個潘多拉魔盒釋放出來這個新聞自由,會給自己帶來這麼多麻煩。《今日新聞》等大報當然不會關注這些,但是總還是有一些「無聊小報」會追逐這些來謀求眼球關注,進而拉擡銷量。
在兵部沒坐多久,只看到那些閒極無聊的員外郎或者主事們都能翻着一些小報來打發時間,馮紫英覺得這春假還真的很長了。
但沒等他覺得時間難熬,文淵閣那邊就來了人,同知他過去一趟。今日內閣是方從哲輪值,召見馮紫英,也不知道要談什麼。
「我怎麼看?方相,這個問題怎麼會問我?」馮紫英覺得有些好笑,「皇上這才登基幾個月,難道就和咱們文官都過不去了麼?不至於吧?」
「大家有一種擔心,覺得一直這樣下去,可能局面會越來越糟糕,其實我們是很想和皇上實現完美融洽的,可想象太美好,···..."
方從哲有些遺憾地搖搖頭:「你該知道我們當初爲什麼要和南京僞朝和談,財政支撐不了,又面臨建州女真和蒙古人的襲擾,內部還有白蓮教和山陝的民亂不斷,西南戰事也尚未了結,我們很擔心這樣一根弦不知道哪個時間突然斷裂開來,我們應對不暇,可能就要釀成難以挽回的大禍,所以我和進卿、乘風商量了,還是不能冒險,寧肯保守一些,走穩一些,·.....」
方從哲很罕見地用如此平和的語氣來和馮紫英談話。
給馮紫英的感覺,似乎方從哲並不代表他本人,甚至也包括葉向高在內,來和自己溝通。
馮紫英甚至估計,這也不完全是針對自己個人,而是針對朝中這一批較爲有影響力的重臣,都要來這麼一次溝通交流。
算是整個士林文官羣體的一次較大規模的意見交流吧,只不過是用這種方式來。這種方式也好,不拘於地域,而是由內閣中現在所謂的核心三人小組來主持進行。
葉,方,齊,三位核心,李三才現在都還沒有被公認爲內閣中的核心成員,頂多算半個,而顧秉謙和湯賓尹、繆昌期就更算不上了。
所以顧秉謙爲什麼不願意離開京師,就是擔心自己好不容易入閣了,結果遠離京師,在內閣中日益被邊緣化,日後回來地位連湯賓尹和繆昌期二人都不如,
那才真的悲慘了。
入閣之後想要真正具有話語權,那也是要講條件的資歷是其中之一,而本人的威望品性和能力,也很重要。
齊永泰實際上入閣時間也不算太長,但他幾起幾落,不但歸隱期間在青檀書院擔任過山長,又在吏部尚書這一重要崗位上深耕幾年,加上他北地士人領袖的身份,所以自然而然就成爲了核心之一。
「方相,若是您想問我軍務方面的一些建議,我可以給您,但是涉及到其他,我只能說就我個人的一些私人建議了。」
馮紫英思考了一下,才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沒想到馮紫英這麼鄭重謹慎,讓方從哲略感驚訝。
這個傢伙平定江南一戰的確打得很漂亮,但是後續卻有些亂來。
納了李守中的兩個侄女爲妾,後來竟然還納了甄家女兒爲妾,這就有點過了。當然他們也隱約知曉一些緣故。
功高不賞馮紫英也不想讓朝廷作難,但用這種方式未免有損士人和你兵部侍郎的形象了。
回京之後馮紫英又提出了要爲他的寵媵要誥命身份,爲庶子要勳官身份,這都顯然是故意爲之了。內閣這邊不置可否,都察院那邊有些非議,吏部和禮部也是默不作聲,都覺得不給也不好,給也不好,但搪着也不是辦法。
葉向高和方從哲也商計過,的確,從遼東之戰開始,馮紫英屢立大功,尤其是江南之戰,幾乎就是兵部扛着全部被撤職的風險來打這一仗的。
如果這一戰不順,張懷昌、孫承宗和馮紫英三人是要來頂缸罷職的。
但現在這一仗打得是相當的漂亮,不但一舉解決了「江南三鎮」的隱患而且還攫取到了超乎預想的財政收入,讓戶部這邊喜歡得都快要流出哈喇子來了。
黃汝良這一段時間都是精神抖擻,就是因爲有超過預想一倍以上的收入進入戶部銀庫,讓他心裡底氣一下子足了許多。
雖說還有不少資產要變現需要一定時間,但東西擺在那裡,時間而已,就算是打個折扣,也已經讓黃汝良心滿意足了。
讓內閣和吏部表明憤怒但內裡卻是歡喜無比的事這一輪對江南豪強的清理牽扯到了一大批實權官員,不少都是原來親近於義忠親王和謬湯那邊的官員,現在得了這個機會,簡直就是把刀送到內閣和吏部手裡。
硬生生能爲內閣和吏部騰出一批空缺位置來安置屬於朝廷中意的官員,原來所謂的「南選」的這一批官員終於壽終正寢了。
可以說平定江南這一樁事兒實在是辦得太漂亮,讓朝廷兗兗諸公都是讚不絕口,吏部、戶部都得了莫大好處。
素來不輕易表揚人的吏部尚書高攀龍,都破例對馮紫英的表現給了充分嘉譽。這種情形下,論理再怎麼都該給馮紫英升遷以示獎勵的。
但馮紫英正三品的侍郎了,怎麼獎賞?
再往上就只有尚書了,可這尚書能讓一個二十三之齡的年輕人去做麼?
僅次於幾位閣老的烏紗帽,幾年間就放在剛從進士起來沒幾年的年輕士人坐穩,那可真的要轟動整個大周了。
這顯然會帶來很大的衝擊和風波,也會讓朝廷內部紛爭加劇,所以這不可行。
既然不可行但是有功不賞那更不行,日後朝廷難以服衆,所以馮紫英搞出的這一些「歪招」,似乎也就是一個可接受的選擇了。
雖然現在還沒有正式同意,但內閣內部卻已經有了一個大概意向,選擇合適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就同意了,既不聲張,也不招搖,就這麼同意就行。
正因爲如此,方從哲纔想趁着這春假輪值機會,和馮紫英好好談一談。
目前內閣內部雖然增添了好急人,湯謬二人還只能算
是邊緣角色,但葉方齊三人加上李三才,基本上就能穩住內閣的動議。
北地士人、江南士人加上湖廣士人現在的三角關係也較爲穩定,這種情形下,江南事了,朝廷也就想正經八百做點兒事情了。
「紫英,無論是軍務方面,還是其他,我都想聽一聽你的看法意見,尤其是你提出來的大力推動工商業的發展,推進海外拓星和海貿,還有對當下吏治的一些見解,我都很感興趣,都想聽聽。」
方從哲的話把馮紫英還嚇了一跳,怎麼連自己對吏治考覈的一些見解都知道了?這一點自己好像沒對幾個人提過啊。
見馮紫英驚疑不定的模樣,方從哲笑了,「別那麼表情,今兒個就咱們倆,暢所欲言,你也算是咱們大周永隆年間一來的青年士子領袖和代表了,我也知道你們這一批人的看法見解和我們這幫老朽有些不太一致,但爲朝廷好,爲天下黎民百姓好,這是咱們共同的意願,那這些就都不是問題,..····」
見方從哲說得誠懇,馮紫英也就定下心神來,仔細揣摩一番,「那方相,我就說說,哪兒說哪兒丟,你若是覺得不對或者荒唐,一笑置之即可,莫怪小子無狀就好。」
方從哲捋須微笑,揮手示意儘可放心暢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