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泠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不是那個名爲瓊姨的好心女人,是不是我將在三歲那年病死在臨淄宮中。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美人,僅比那些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過的女人好一些,她的生命如同她的名字——鬱美人——一樣,憂鬱而傷感,這也是我對她唯一的印象。長大後我常想,她沒必要爲了那個男人而神傷。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似乎兩歲就懂事了,若是受寵的皇子,大概會被稱爲天才之類的吧,只可惜我不是,我只能拖着殘破的身子蜷縮在自己的宮殿裡,像被人遺棄了。
三歲那年,我又一次病倒了,耳朵什麼也聽不到,只有一個個嘶鳴聲此起彼伏,我想這或許是地府裡鬼魂的哭喊,他們在召喚我。我彷彿還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她大概也想念我了。
或許這樣死掉也不錯。
我躺在牀上,睜着眼睛,但除了幔帳模糊的青黑色,我什麼也看不到。
光影微微晃動,可能是乳孃來了,我閉上眼睛裝睡,睡眠中的我比清醒的我更不容易讓她擔心。既然是要死的人,何必再給別人找麻煩呢?
可是熟悉的女人氣息沒有出現,反而一個異常沁涼的幽香躲在苦澀的藥味中鑽入鼻子,伴隨着這股幽香來到的是一個輕盈而陌生的腳步。我的嗅覺和觸覺早就已經麻木了,我很驚奇,居然自己能聞到這股芬芳,聽到這個腳步。
纏繞着幽香的人在我牀邊坐下,我睜開眼睛想去看看是誰,會是那個父皇嗎?
我只看到一個不大的黑色身影,朦朧的視線裡一張玉白的臉,我看不清,但是我應該感覺到了他的美,那種直接觸及心靈的美。他伸手撫上我的額頭,冰涼的手軟軟小小的,他的嗓音清亮而沉靜:
“我是玄澈,你的四哥。”
我很震驚我居然在一片魔鬼的嘶鳴中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宛若一涓清泉洗去了死亡,身體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是仙人嗎?爲什麼一句話就可以把我從死亡中解救?
不,他不是,他說他是我四哥,澈。
“泠,從今天起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傷害你。”
“泠,你要好起來。”
四哥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敘述一個已經發生的事實。我沒有力氣去聽,因爲身體很輕鬆,軟綿綿地似乎在渴求一個好夢……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與以往不一樣的臨淄宮。那股幽香再次飄來,一個黑衣哥哥走進來,神色淡然,一雙黑眸裡沒有太多的感情。
我很奇怪,爲什麼今天我可以看得如此清楚,我當然也看清了他的衣飾——
“太子?”
我的聲音沙啞而難聽,想起曾經聽過的宛若泉水的沉靜聲音,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如同螻蟻一般卑微。
太子在牀邊坐下,旁邊一雙手端來一個碗。我這時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人,之前我的注意力都被太子吸引走了,竟沒有發現他身後還跟着一個青衣太監。
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着碗裡的東西,我猜測那可能是藥或者粥。
我有些惶恐,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似乎說過什麼,但是我好像記不起來了。
“還記得我叫什麼嗎?”
太子問。我依稀記得他說過,四哥……什麼的,但我不敢直呼他的名字。我猶豫了很久,才說:“澈……”
我以爲這幾乎連我自己都聽不到的音量一定不能讓他滿意,但顯然他並不計較,點點頭,微微一笑,對我說:“這裡環境太差了,但現在也沒辦法,你先在這兒休養一段時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讓你搬出去。”
我想,我的命運改變了。
太子只是受他乳孃所託照顧我,但太子對我真的很好,好得讓我幾乎想要逾越本分向他撒嬌,會想提一些無理的要求試探他對我的好,我知道,這些無理的要求若是他能做到他一定會爲我去做,然而這卻並非愛我,倒更像是一種責任。
其實我在他心中並沒有多少分量吧?
“泠,怎麼站在外面吹風?”
太子從後面走來,看到我站在露臺上,他這麼說。秋末的時候風確實有些大了,還透着涼意,然而我只穿着夏天裡單薄的外衣。太子一向是細心而體貼的,他自然不會忽略這樣的小細節。
我要給他見禮,但是太子已經脫下他自己的披風爲我披上,很自然地阻止了我的施禮,說:“彆着涼了。”
披風帶着他的餘溫和暗香,並非多麼暖和的衣物,但是卻軟了我的心。
“太子哥哥。”在他面前我終究是自卑的,說話也無法大聲,像個在大人面前的孩子,或許在他眼中我也只是個孩子,“你的披風……”我想解下來還給他,但是太子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臉頰,說:“你身體這麼差,還要和我謙讓?”
你的手才更加冰涼吧?
我心裡想,但我也知道太子的手一直都是涼着的,即使夏天裡劇烈運動之後也不過是常人的溫度。父皇曾讓太醫給太子檢查過,可沒有一個人能說出爲什麼,似乎也讓太子進補過,但顯然沒有效果。
“進去吧。”太子說,他的聲音依然沒有什麼起伏,一如三年前我所聽到的一樣,“剛纔想什麼呢,那麼出神,下次多穿點衣服,否則你這麼站在外面一邊吹風一邊想事情是要生病的。”
我應了,卻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病了,你是不是還會像以前那樣天天來陪我?
我的身體不好,孃胎裡帶出的問題。搬入融水宮後調養了很久才漸漸好轉,但若是不小心或是季節變化,還是會容易生病。每逢我生病,太子就會在每天下課之後來看我,餵我喝藥,餵我吃粥,又或者爲我切些水果,看我悶還會給我講些外面發生的或書上寫的故事。
我想我是感動的,然而每次感動時卻又看到那雙沒有波瀾的黑眸,我又不安了,我想這一切不論多麼體貼都是一種責任吧,那個叫瓊姨的好心女人交給他的責任。
我想着這些,有點走神了,突然感覺到額頭上一涼,我驚惶地想要避讓,卻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裡。在我更加驚惶失措的時候,暗香襲來,我突然意識到,我是被太子抱着。我坐在他的腿上,他一手摟着我,一手搭在我的額頭上。
涼人的手在我額頭上搭了片刻,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果然有些發熱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句話影響了,我也覺得自己的頭暈暈的,我想我逾越了,但還是順勢靠在了太子懷裡,鼻尖縈繞着奇異的清香,心臟跳得很厲害,呼吸有些困難,但即使這樣我還是不願意離開。
太子似乎是愣了一下,摟着我的手緊了緊,先前搭我額頭的手撫摸上我的臉頰,他說:“是不是累了?難受嗎?”
太子的的聲音很輕柔,讓我察覺到細微的關懷和心疼,貼着太子的地方都在發熱,後腦發麻,心臟跳得更厲害,雙手不由自主地抱緊了他。我想聽到這樣的聲音更多更多。
“沒事……只是……有點暈……”
我本來想說沒事的,而且我也確實沒事,只是不知道爲什麼,話到嘴邊又改了。
隱約感覺到太子皺了皺眉頭,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謊言被他發現了,他是不是會討厭說謊的我?我恐慌的時候,聽到他說:“我帶你去休息。”然而他又對身邊的太監說:“森耶,去請太醫!”
心稍稍放下,我被他抱回牀上,幫我脫衣,爲我蓋好被子。他看着我,一向平靜的眼睛裡蒙上了些許擔憂。我突然有些愧疚,我不應該騙他,不應該讓他爲我擔心。我想彌補,我掙扎着想起來,說:“太子哥哥,我沒事……”
太子抱着我,一下下的撫摸在背部,安撫我的焦急,他只嘆息一聲:“泠……”
當時我不明白這聲嘆息的含義,後來才知道,太子是覺得我太乖巧了。
會鬧的孩子纔有糖吃。我一直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我不敢鬧,也不知該如何去鬧,又覺得即使不鬧太子也會對我好。後來浩出現了,我才真正明白“糖”是什麼。
太子抱起白胖胖的浩,用力親上一口,笑着說:“浩兒,今天有沒有不聽話?”
浩的回答是什麼我不用聽也知道,我只在意,太子從不曾對我露出這樣的笑容,開懷的,不用淡漠掩飾的笑。
浩喜歡纏着太子,喜歡趴在太子身上折騰,喜歡隨性做一些無理的事,然而太子總是縱容他,任由他抱着自己撒嬌,任由他將自己衣服拉開在身上亂咬最後留下一灘口水,任由他逃學氣走師傅,結果向老先生道歉的是太子,好說歹說重新爲他找來師傅的還是太子,甚至於毫無辦法之下太子親自教授他的功課。
其實這些我也可以做,太子也會這樣縱容我,但我知道他縱容我和縱容浩是不一樣的。
有一天太子對林默言感嘆:“還是泠乖巧,浩——真是鬧!”
儘管太子在說到浩的時候翹了嘴角,不自覺流露出的喜愛讓人看了都會嫉妒。可是我還是忘不了他的前半句話。
我記得我迎面走上對他行了禮,說:“太子哥哥。”
太子心情很好,他對我展顏一笑,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因爲我已經看得有些呆,根本顧不得那笑容之外的東西。太子經常是笑的,卻都是不帶感情的淡淡的笑,他對我的笑多少夾雜了溫柔,如春風拂面,卻很少對我這樣笑,像夏日的豔陽一樣,光彩奪目。
回神的時候太子已經離開了。我又想起他剛纔的話:“還是泠乖巧。”
太子喜歡我的乖巧嗎?因爲我不像浩那樣肆無忌憚地向你撒嬌嗎?
我有些自嘲地笑,一直以來最讓我自卑的特質卻被他認爲是優點。
也罷,就讓我維持這個優點吧,只要他喜歡。
太子的目光漸漸被浩引走,我知道浩並非故意爭寵,他只是和我一樣喜歡這個哥哥,不自覺地用自己的方式讓他喜歡而已,就像我,佯裝的乖巧,宛若我真的這樣只是乖巧,其實不過是怯弱。
有時我會揣測太子的心意,我想我總是猜得準的,就像很多年前我將他從煩悶的勾心鬥角中騙出來一樣,他驚訝的目光讓我有一種成就感,每每如此,他目光中對我的疼愛就會更多。這讓我覺得自己也很狡猾,又有點自得。
某天晚上我正在睡覺,卻突然被年錦搖醒。年錦是當年太子派給我的貼身太監,他盡忠職守地悉心照顧我。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催促宮女給我梳洗穿衣,然後他在一邊說:“蘇行之出事了。”
我一愣,蘇行之是浩唯一的武奴,更是浩最要好的朋友,浩有太子護着,誰敢動蘇行之?
年錦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也或許是他本來就只是頓了頓準備繼續說,他道:“蘇行之今天下午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帶走,被……”年錦猶豫了一下,神色有些閃爍,我立刻明白了,宮裡那些污穢的事我並非不知道。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年錦才說:“太子殿下剛剛過去救人,現在可能差不多要回來了,主子您過去看看比較好。”
我驚愕,一時不能反應出年錦說的是什麼意思。年錦照顧我的生活,除非我問了,他會和我說一些我想知道的事,平時很少主動對我說話,更不用說提什麼建議了。當然,我的生活至今爲止也簡單的基本不需要什麼“出謀劃策”。
大概是看我愣着,年錦屏退了宮女,一邊替我整理衣襟,一邊壓低了聲音說:“主子,您太過安靜了,若是以前太子只有你一個弟弟也無妨,但現在浩殿下……您這樣終究會被太子忘記的!”
“年錦!”我大喝一聲止了他的話。我不知道當年太子將年錦安排在我身邊有沒有監視的意思,但年錦今天的話過了。
年錦的目光卻直視入我眼睛,道:“泠殿下,八年前太子將我調到您身邊,只吩咐我好好照顧您,我就知道我和那些在其他大人身邊的眼睛不同,他是要我真心真意地服侍你、忠於你。從我第一聲叫您‘主子’開始,我就不再是太子身邊的年錦。殿下您不得皇帝寵愛,自身也無勢力,您現在能依靠的只有太子。我很高興看到太子也是喜歡您的,這樣我就不用在忠和義之間搖擺。年錦此舉逾越了,但是主子您始終這樣默默無聞讓年錦心疼了!年錦不得不請求您,也耍點心機,也說些無理的話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聽完這番話的,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地被年錦帶到了東宮,直到太子那雙冰冷的眼睛看過來我才猛然清醒。
太子並非對我冰冷,他只是怒了,他就是這種人,越是憤怒就越是冷靜,黑眸被冰封,只看到青色的火焰在隱隱燃燒。太子看清是我,神色稍微緩了緩但沒有說話。
我連忙上前詢問蘇行之的狀況。
太子簡單說了兩句。
我知道他不願在此多說,便向他告了禮進房去。進房的時候我想到的並不是要如何安慰蘇行之,而是想到在這樣春初的微涼晚風中,他卻沒有注意到我單薄的衣裳,更沒有像以前一樣問我冷不冷。我很早就注意到這種虐待自己的單薄穿法是年錦故意爲之,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這樣做,今天卻知道了,他是想用這種方法吸引太子的注意。我有些苦笑,太子的注意力又豈會真正停留在這種小事上呢。
我緊了緊衣襟,就看到了躺在牀上的蘇行之。他已經被打理乾淨,然而一動不動地平躺在那兒,並非死氣沉沉,卻是陰暗無光。
蘇行之大概是感覺到我,轉過臉來,定定地看着我,什麼話也不說,自然什麼動作也不會有。
我有些無措,剛纔的走神讓我現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又不敢碰他,怕他剛剛經歷了那種事會反感別人的觸碰。
我們兩個人沉默了很久,蘇行之突然開口說:“泠殿下。”
“行之。”我對他點點頭,遲疑了一下,才問,“還……好嗎?”
蘇行之勾起一抹冷笑,說:“身體養養就好了。”
這不是我熟悉的蘇行之,我想起了進門前太子指着心口所說:“恐怕要留傷了。”
蘇行之見我不說,又是冷笑,說:“泠殿下,你知道嗎?其實被男人上的感覺很好,雖然開始有點疼,但後面卻只有強烈到讓人麻木的快感。”
我說不出話,在蘇行之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個張着嘴一臉驚恐的人。
蘇行之的冷笑又擴大了:“泠殿下,這些話行之不需要也不敢對太子殿下和浩殿下說,不過,泠殿下,以你對太子殿下的心意,這些話行之倒是可以與你一說。想來太子殿下也決計不會是在下面的人。”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浩殿下也不會是。”
我駭然,以爲自己掩飾地很好,以爲自己一直遠遠地看着浩對太子撒嬌,自己沒有多少機會去表露這份心意,卻不想竟然還是被人看穿了。
蘇行之說:“太子終究是太子,生於東宮,長於東宮,哼哼……”
我沒去理解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甚至不知道是如何離開東宮回到融水宮的。
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面對太子,害怕被他看出端倪,然而不去面對他卻更加怪異。
其實我並不明白這份感情就是什麼,只知道眷戀他的懷抱,眷戀他的暗香,眷戀他對我說話的溫柔。有時候看到太子對浩笑,我會有些嫉妒,會惡毒地想如果沒有浩……可是如果沒有浩,太子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笑。
太子在遇見浩之前始終是沒什麼情緒波瀾的,平靜的眼神,淡然的笑,哪怕夜宴上與成國交鋒的時候也是很漠然,似乎沒有什麼可以影響他的心境。他就像是一個從來不會出錯的機械人偶,這樣的太子讓人仰望,卻親近不得。每次這樣想,我就會感謝浩,是他讓太子變成了人,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有怒的人。
後來我也漸漸平復,不論這份感情是什麼,我和太子也是不可能的。若是對哥哥單純的仰慕和眷戀那是最好,我會一直這樣愛着他;若是不是,我也會將它藏起來,懷抱着這份感情遠遠地看着他,幫助他。
某天早上,年錦突然告訴我戰爭爆發了,太子可能要出征。
我嚇了一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像是一場美夢突然被冷水潑醒的感覺,心臟叫囂着要跳出胸腔,透骨的冰涼。
很快太子出征的消息就被確認了,我趕到東宮時,只看到太子撫摸着浩的臉,漠然地說:“因爲我是太子。”
出征那日,太子戰袍加身,美麗的面容上籠着一層寒霜,彷彿再次看見了五年前的太子。我畏懼他,但這樣的太子似乎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太子沒有看我們,卻在看向父皇的那一刻露出些許無奈和柔情。
我心裡一顫,沒能弄清是什麼感覺。
大軍出發,不出幾天就有捷報傳來,接下去幾乎每天前線都會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我看着二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心中暗喜。
後來太子拿出了一個可怕的武器,頃刻間將幾萬人射殺於戰場之上,臨澹城裡出現了兩種聲音,一種認爲太子神勇無敵,一種認爲太子私藏這種可怕的武器不忠不仁。
若是太子或者林默言在這裡,我想這些事情他們都能很好的處理。但是現在兩個人都在前線,我有些擔心那些謠言會不會傳到父皇的耳朵裡。我不瞭解父皇,卻聽過他當年的事蹟,我不認爲他是昏庸而無能。
“父皇不理政事多年,卻沒有人敢違抗他的權威。父皇的手段高超而毒辣。”
太子曾經這樣和我說過,他說這話的時候露出了一個微笑,眉眼彎起,宛若明月清潭,晃動着我不曾見過的柔光。那一刻我很羨慕父皇,但也知道自己無法成爲父皇那樣的人。
我想到這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幫太子做些什麼,比如平息謠言,可是我似乎沒有這樣的勢力。我無措的時候,浩來找我,他說:“五哥,我們要幫四哥!”
我的注意力被他身後的蘇行之吸引去。蘇行之垂着眼簾,遮去半道眸光,但我卻看到了其中的陰毒。
這是蘇行之?那個嬉笑怒罵肆無忌憚的蘇行之?
我一直以爲他是單純的——雖然在這道圍牆裡沒有人會是單純的。那日蘇行之所說的我沒有認真去想,如今卻不期然地闖入腦海,我是不是看漏了什麼?一個與以往看到的完全不同的蘇行之?
“五哥!”
浩的一聲叫將我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我看向浩。浩盯着我,一臉的認真和堅毅。我不由自主地問:“你要如何做?”
浩說:“我們沒辦法讓謠言平息,但我們不能讓謠言進入父皇的耳朵,最起碼,我們不能讓父皇被謠言影響!”
我有些驚訝,並非爲浩說出這番話而驚訝,而是爲了自己居然聽浩說完這番話卻一點也不驚訝而驚訝。恍然悟出原來浩在我心中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
後來浩有沒有做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還未來得及想出該做什麼,大臣們已經在早朝上吵得不可開交了。二哥的勢力瘋狂反撲,這讓父皇的情緒很不好。但在庭爭後第二天,父皇的情緒就平復了,準確地說,父皇的情緒在當天下午就恢復了,只是到了第二天我覺得他似乎是開心,據說是那天早上他收到了太子的來信。按時間算來,應該是在太子使用多孔弩車的當天就發出的信。
沒幾天,謠言就平息了,臨澹城裡只剩下對太子的讚美聲。
年錦和我說:“太子殿下幾乎掌控了整個大淼的輿論。”年錦又和我解釋什麼是輿論,我聽了只有一個想法:是不是太子想在這時候登基也能讓全國都表示支持呢?
年錦又和我說:“太子殿下手下的的情報系統,不論身在何處,任何消息從發生到他知道不會超過三天,然而即使是朝廷的消息網,也需要五天。”
太子的力量比我想的還要大,在他手裡似乎沒有什麼是鞭長莫及的。
其實我有點想問年錦怎麼會知道這些,他還聽太子的調遣是嗎?但我終究沒有問出來,我覺得他不會背叛我,況且即使背叛原因也只會是太子。但若是太子想殺我,倒也不需要年錦動手,只要他一句話,我自然會了斷。我的命從三歲那年就屬於他了。
七月底的時候太子凱旋。父皇親自率領文武百官前往迎接,太子騎着馬緩緩行來,背對着夕陽,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卻也知道他的目光從來沒有落在我和浩身上,他始終看着父皇,沒什麼表情。
“唉,你又瘦了。”
父皇將他從馬上抱下時這麼說,我看着太子波瀾不驚的黑眸裡蕩起一汪秋水,波心冷月,無聲地蠱惑着岸邊人的心神。他慢慢伸出手抱上父皇的脖子,靠在父皇肩上,嘴脣動了動,我似乎聽到他喚了一聲:“父皇。”
其實太子一向是不喜歡與人親近的,任何時候與人說話都隔着距離,他會溫和地說話,眼睛裡卻始終透着疏離。或許喜歡賴着撒嬌的浩是一個例外,我卻不知道父皇也是一個例外。
和出征那日一樣,心尖被擰了一下,但這次我似乎有些明白這是什麼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