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首元旦以後,大司馬府果真如大將軍蔣琬所言,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馮大司馬在長安城的門生故吏,但凡能沾上關係的,都會上門拜謁。
如此也就罷了,還有朝中許多大臣,都送上了拜帖。
再加上在大漢維新中吃到了紅利的家族新貴,一個不落。
和往年一樣,關係親近的,就算是青衣學子,蒼頭野老,亦能入內。
關係不到位的,就算是宗親劉琰劉君侯到來,也只能到前廳,由馮大司馬的弟子陪着喝喝茶。
然後大司馬忙完有空了,有可能會過來坐一坐。
要是沒空,那就沒辦法咯!
大司馬佔地不小,所以專門用來待客宴會的前廳,同樣是極大極長。
有些人坐得遠了,連內廳主位上的那個人是男是女可能都看不清。
至於剩下的人更慘,一律是隻接下拜帖,不收禮單,連門都不讓進。
不過今年,出了一個例外。
尚書令費禕,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大司馬的大弟子,皇家學院學監魏容,親自迎接入大司馬府內。
就算是能進入前廳的客人,都沒有這種待遇。
甚至有些能進入後院的人,都達不到這種待遇標準。
比如說趙廣。
門房見到他,都懶得搭理他。
每每帶着他家的夫人過來,都要跟左夫人鬧得雞飛狗跳。
至於像費禕這樣的待遇,那可是十足的貴客待遇。
只是……費禕什麼時候成了大司馬府的貴客了?
守在府外的衆人,皆是驚愕不已。
“先生,弟子把尚書令領過來了。”
大司馬府可以跑馬的第二進院子,大司馬和梅夫人正在下棋。
小桌邊有一個小火爐。
小火爐上面燒着水,正噗噗噗地冒着白色的熱汽。
不遠處,左夫人和趙黃氏正在切磋武藝。
叮零噹啷,兵器交擊,時不時迸出一熘火星。
看來兵器是真材實料,打也是真的用力在打。
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得受個重傷。
更遠一些的地方,趙三千帶着一羣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撒歡。
不時引得孩子們歡呼,甚至夾雜着尖叫。
至於看不清的地方,有人影晃動,估計是大司馬的其他女卷。
“下官禕,拜見大司馬。”
坐在那裡的馮大司馬,這才轉過頭來,笑道:
“此處又不是尚書檯,而且尚書令今日到這裡,也不是要跟我商討什麼政事,何須如此?”
指了指旁邊的位置,“但請坐下。”
然後又對着魏容說道,“狗子,去倒杯茶。”
在這世間,大約也就只有馮大司馬和魏容的阿母會這麼叫皇家學院的學監了。
魏容恭敬地應了一聲,請費禕坐下,然後又倒了一杯茶。
待他做完這一切,馮大司馬又揮了揮手:
“去吧。”
魏容行禮退下。
今日先生府上前廳的客人,都要由他來招待,他自然不能在這裡多呆。
魏容離開後,馮大司馬並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
費禕從進來到落座,皆是從容自如,頗爲雅素。
沒想到馮大司馬落子的動作,竟是看得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這個棋子的位置……
怎麼這麼古怪?
對面的梅夫人立刻跟上,也落了一子。
然後費禕的眉頭又再皺一下。
這……
難道是自己孤陋寡聞了,怎麼從來沒有見過這等落子方式?
圍棋本就與兵法頗有相通之處。
馮大司馬軍功赫赫,縱橫沙場,戰無不勝。
這等精通兵事軍略的人物,對下棋必定會有獨到之處。
而梅夫人,則是有名的算學大家,大漢學堂的啓蒙算學,就是她主編的。
又怎麼可能不會算棋子?
想到這裡,費禕精神頓時就是一振。
說不得,今日能看到頂尖棋手對決?
而且還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棋路。
看到阿梅落子位置之後,馮大司馬這才擡起頭,看向正欲觀摩一番的費禕:
“尚書令要不要替我手談一局?”
雖說梅夫人乃是由朝廷賜封,且還是皇家學院的先生,但費禕仍是不敢正視梅夫人:
“下官豈敢放肆?恐失了禮數。”
馮大司馬哂然地一笑:
“尚書令登堂入室時面不改色,怎麼在這裡坐下了,反而如此拘謹起來了?”
事實上,第二進院子並算不上是大司馬府的真正後院。
這裡只能算得上是前院與後院的過渡。
不過馮府的家卷也會經常出現在這個地方,所以說是登堂入室,勉強也說得通——比如說現在。
費禕聽到馮大司馬這麼一說,臉色微微一熱,就是有些慚愧:
“是禕過於墨守了。”
馮大司馬起身,讓出位置:
“尚書令請。”
這一回,費禕沒有再謙讓,只是坐下來後,規規矩矩地低頭,對梅夫人說了一句:
“禕失禮了。”
這些年帶了不少弟子出來的阿梅,早已不是當年的南中蠻女,但見她落落大方地略一伸手:
“還請尚書令指教。”
費禕從馮大司馬落第一枚棋子開始,就開始在思考這盤棋。
但直到此時,仍是看不出棋盤上的這幾枚黑白子,究竟爲什麼要這麼下。
他想了又想,終是不敢接着馮大司馬的棋路繼續,而是另起一眼。
阿梅臉色不變,跟隨費禕的落子,也另起一處。
費禕這一回,終於看懂了。
臉上再次一熱,同時心裡暗道一聲慚愧。
看來梅夫人這是故意用自己能看得懂的棋路跟自己對弈。
兩人開始的時候下得挺快,但過了中局之後,速度就開始慢了下來。
“當!”
“鏘!”
“喝!”
“殺!”
原來是左夫人和趙黃氏太過投入,兩人在騰挪之間,不知什麼時候,竟是靠近了對弈之處。
打鬥之聲,呼呼生風,震人耳膜,懾人心神。
若不回頭看,幾乎就要懷疑長刀長槍砍過來了。
不管是馮大司馬還是阿梅,都是見慣了兩人的爭鬥,嗯,快二十年了吧?還是已經有二十年了?
記不清了,反正早就習慣了,神色如常,沒有一絲改變。
唯有費禕,可謂是第一次遇到此等情景,居然能與馮大司馬一樣,靜坐不動,甚至臉色也沒有絲毫變化。
非但如此,他的眼睛,一直緊緊地盯着棋盤,思考着下一步棋,對近在遲尺的激烈打鬥,充耳不聞。
就在這時,只聽得遠處傳來孩子們的歡呼尖叫聲。
然後就是有煙花騰空而起。
接着,又是“叭”地一聲,聲如雷震。
費禕終於擡頭,看向聲音來源處:
“莫不成是春雷已至?”
“哦,只是煙花炮,無須緊張。”
馮大司馬笑着解釋了一句。
費禕有些好奇地看向遠處那騰起的煙霧,終於沒有多問。
馮大司馬身懷絕世學問,這個東西,大約又是他師門裡的東西吧。
“砰!叭!”
噼裡啪啦。
爆炸聲再起。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單獨的,而是連續不斷的。
期間還夾雜着孩子們的尖叫聲,甚至不比煙花炮的聲音小。
再配上刀槍交擊之聲。
一時間,這院子裡,竟是如同戰陣之上,兩軍擊鼓廝殺一般嘈雜。
坐那裡當裁判的馮大司馬,認真觀察了好一會費禕。
但見費禕色無厭倦,精神集中,絲毫沒有被外界干擾。
直到終局,他這纔對着梅夫人拱手,面帶佩服之色,真誠地說道:
“夫人棋藝精湛,禕不如也!”
阿梅含蓄一笑,起身還了一禮,告退而去。
梅夫人一站起來離開,煙花炮也停了下來。
左夫人與趙黃氏在終局前就走了。
院子裡一下子從極鬧變得極靜,連多餘的人影都不見。
馮大司馬又給費禕倒了一杯熱茶。
費禕連忙雙手接過來:“多謝大司馬。”
馮大司馬面帶微笑,搖了搖頭,目光落到棋盤上。
黑白棋子幾乎已經落滿了棋盤。
剩下的幾個眼,正是費禕棋子被絞殺空出來的地方。
很顯然,尚書令已經儘自己最大的的努力了,但還是沒能算贏計算姬。
伸手拂亂了棋盤,馮大司馬站起身來。
費禕見此,連忙把茶杯放下,也跟着站了起來。
擡頭看了看天,馮大司馬說了一句:
“這一局,下得時間倒是挺久,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前的本意,是想讓文偉留下來陪我吃個便飯。”
“但現在看來,”馮大司馬有些歉然地一笑,“恐怕是沒有時間了。”
這看起來是有些失禮的事情,甚至算得上是怠慢,但費禕反而是笑道:
“大司馬賓客雲集,禕冒昧上門,大司馬棄貴客於不顧,獨召見禕甚久,今日此事怕是要傳遍長安城了。禕,安敢再有所奢望?”
“況且恰逢正日休沐,禕亦要與親人相聚,家中妻小,正翹首以盼,大司馬就算是留我,下官恐怕也是食不甘味啊。”
馮大司馬聞言,跟着哈哈一笑,指了指費禕,然後又指了指外面:
“你也知道我府上賓客雲集,更別說府外那些人,莫說是我要宴請他們。”
“就算是隻讓他們進入這個院子來,能跟我說上幾句話,恐怕就不乏涕零者。”
“沒想到在文偉這裡,竟是遭到了嫌棄。”
費禕神色不變:
“我剛進來時,大司馬呼我爲尚書令,如今喚我的字,我已知大司馬之意矣!”
“若是再過多滯留,反而顯得我如蟻附羶。凡事過猶不及,若是因此被大司馬以爲我不知進退,反而不美。”
“好好好!”馮大司馬忍不住地拊掌而笑,“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
然後又有些感嘆地說道:
“蔣公極力舉薦君,以爲後任,吾向聊觀試君耳,信可人也,吾再無顧慮。”
費禕聽到這個話,深深地彎腰行禮:
“禕,謝過大司馬。”
這一句話,不但代表着馮大司馬正式認可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一種讚譽。
馮大司馬卻是不在意地揮了揮手:
“莫要謝我,你真正要謝的,是大將軍。”
這個人情,馮大司馬還不需要昧着良心貪爲己有。
“要謝大將軍,也要謝大司馬。”
三興漢室的功業,註定了是給很多人一個名垂青史的機會。
作爲大漢的繼承者,季漢這一邊,受兩漢傳統經學影響的讀書人,終究還是要多一些。
不像魏國那般,玄學盛行。
費禕不是趨炎附勢之人,但他同樣逃不脫大部分士人的那份執念。
或者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費禕也不想放棄這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正所謂,當仁不讓啊!
看到費禕不卑不亢,進退有法,馮大司馬很是高興:
“君越是如此,倒是讓我有些後悔了,現在是真心想把你留下來,陪我赴宴。如何,考慮一下?”
看到大司馬這般盛情,費禕臉上露出爲難之色,苦笑着搖頭:
“謝過大司馬美意,只是,如蟻附羶,過猶不及啊大司馬……”
馮大司馬驀然大笑起來:
“看來文偉家中,確實是妻小翹首以盼,那我就不多留了。”
親自把費禕送到小側門,避開大門的人羣,馮大司馬招了招手,有下人提着一個藤盒過來。
馮大司馬接過藤盒,轉手遞給費禕:
“正旦佳節,我就不打擾文偉與妻小相聚了,這裡面是我府上自家做的一些小吃食,你拿回去,給家裡人嚐個新鮮。”
換成別的貴重東西,費禕肯定直接就拒絕了。
但如果是吃食的話……
馮大司馬府上吃食,乃是山門高人所創,說是冠絕天下也不爲過。
費禕很是乾脆地接受,同時道謝:
“禕,謝過大司馬。”
“區區吃食而已,何須道謝?”
馮大司馬大氣地揮揮手。
“那禕就先行告退。”
蔣琬好歹還有一輛馬車,雖然寒酸了些,但那也是馬車。
費禕身爲尚書令,竟是比蔣琬還要簡樸,徒步而來,徒步而去。
馮大司馬看着他提着藤盒消失在街道拐彎處,忽然問了一句:
“禮單呢?費文偉的禮單呢?”
“回大司馬,並無禮單,唯有一張拜帖。”
馮大司馬不怒反喜:
“一盒吃食換一張拜帖,不虧,不虧。”
“嘁!什麼叫不虧,賺大了好吧?”
身後響起了右夫人的聲音,“費文偉家不積財,妻子皆令布衣素食,出入不從車騎,無異凡人。”
“這等人物,若能與阿郎相交爲善,對阿郎助益良多。”
馮大司馬聞言,沒有回頭,仍是看着費禕消失的方向,喃喃道:
“所以說,我果然還是要留他下來吃個飯纔對吧?”
右夫人輕笑,走到馮大司馬身邊:
“若是他當真留下來了呢?”
“那他自然就是沒有經過我的考驗,日後只能小用,不堪大用。”
也就是說,從費禕被當衆隆重迎接進門,再到馮大司馬親自送出門,從始至終都是在被觀察考驗之中。
前番馮大司馬所承認的那些試探,不過是其中一部分。
進門若有得色,出門若有喜色,乃勢利小人。
改變主意留下赴宴,乃心志不堅,立場不定。
連區區一盒吃食都不願意接受,乃故作姿態,好名如命,非務實之輩。
小用是給蔣琬面子,不堪大用是因爲沒通過考驗。
右夫人轉頭看向馮某人,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話:
“深謀遠慮陰鬼王。”
“胡說!”馮大司馬爭辯道,“此乃丞相所遺識人之術,正所謂臨之以利而觀其廉,期之以事而觀其信。”
“國之大事,焉能不小心度量所任之長短,免得有所疏漏?”
右夫人不爲所動,繼續面無表情地再吐出一句:
“巧言令色馮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