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銀妹就讓管家安排套車送水根去遠在大山後面的火車站。早點走,如果順利,到晚上溜黑兒還能趕到那裡找個旅店住下來,幸運的話,第二天就可以買到火車票離開。這七八十里的路,如果是不用翻過上千米高的大山,也還好說,畢竟三匹高頭大馬,跑上一天也還是可以,可是那座山路曲曲彎彎,高高低低,路很難走。管家過去經常去送臧克通到那裡乘火車,知道行路的艱難。尤其是路過那個黑風口,夏天還好說,要是其它季節碰到颳風下雨下雪下砬子,那可就危險。不過水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最多也就是在縣城邊上的大廟裡唸書,再也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他學過地理,學過歷史,知道這個世界很大,大的無邊無沿。所以他懷着一顆好奇的心,期待看到更大更奇妙的世界。告別母親兄弟姐妹和家裡的掌櫃夥計們,興沖沖地坐上車趕路。
“老拐叔,你說用不用路過縣城去給俺爹說一聲?”臧水根想起剛纔和母親告別的時候,看到母親眼睛留下的淚水,突然想起了父親。雖然他心裡和父親不是很親近,可是那是一種畏懼,真的要說哪有對父親不親的呢, 畢竟他血管裡流着同樣的血呢。於是就問。
“不用了,東家也不一定在縣城,最近兵荒馬亂的,聽說東家正在聯絡大帥府,謀劃縣太爺的差事呢。咱們還是趕路要緊。早一點過去黑風口,也會安全些!”
“咋啦?山上還有刀客(土話念‘kai’)截路?”聽說不安全,臧水根心裡多少有點害怕。他自幼膽子就小, 除了唸書,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在家裡,晚上要是屋裡沒有燈,他都不敢進屋。每次都是哥哥們陪他。如今長大了,雖說好一點,可是依然很膽小怕事。
“時有時沒有的。不過我倒是運氣好從來沒有碰到過,也都是聽人說的。”管家吳老拐害怕嚇着孩子,趕緊把話頭往回收。
大馬車跑了一個來鍾,三匹棗紅馬已經是汗津津的。路過一個半山腰的寺院, 他們停下腳步,進去討杯熱水喝,同時也歇歇腳,接下來就是難走的嶙峋山路,不光是顛簸,就是行人都很少,想討杯水喝幾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翻過山去,到了北邊的山根兒,纔會有幾戶人家。這些管家都很清楚,身邊這位少爺看起來挺英俊的,可是沒經過事兒,更沒有出過遠門,走之前內當家的一再交代,一定要照顧好這個寶貝。所以,吳老拐很是用心。除此之外,還有一層意思,也只有他自己和自己的外甥女知道的那一點秘密,所以對待這個臧家老三就特別一點。下來車,水根彈彈腿伸伸腰,雖說因爲激動不覺得很累,可是剛從車上下來,腳尖着地的那一剎那,還是覺得小腿肚子的那個痠麻,難受得很,他下意識地往下蹲了一下,管家急忙過來扶了一把,“腿抽筋了?”
“沒事兒,時間久了,有點木。”說着,水根就半彎着腰走了幾步,慢慢也就好了。管家交代讓水根不要遠去,照看着馬車和行李,自己去裡面討些熱水來。看到老拐叔離開的背影,水根再看看四周的高山,就聽到溪水淙淙的聲音。他循聲過去,發現不遠處是條藏在草叢中的小溪,扒開野草,水根痛快的洗了一把臉,然後又轉身去小解, 這才覺得舒服多了。再瞅瞅那條通往寺院的小路上還沒有老拐叔的身影,他就好奇,到底寺院長大什麼樣子。當初在縣城讀書的時候,是在一個大廟的旁邊,那個廟對於水根來說可是碩大無比,五年學下來,也就覺得沒有那麼玄乎。不過據先生說這裡大廟的建築和北平天安門一模一樣,只是規模小了點,那時候水根就有一種願望,有一天一定要親自去看看北平天安門的廟到底還能多大。他心裡這樣想着,腳步就不自覺地朝寺院的小路上移動,還沒走出幾步,就看到老拐叔的身影,他又趕緊扭頭跑回來,乖乖地靠在大車旁,像是什麼事兒沒發生過一樣。
“你喝水,餓了就吃點乾糧,我去洗把臉!”管家和氣地吩咐,很明顯他沒發現剛纔水根的小伎倆。說完,他就去了剛纔水根洗臉的地方。原來老拐叔本來就知道這個小溪呀。
就在水根痛痛快快喝水的時候,看到身邊有一輛大車過去,隱約還聽到有人的說話聲,當他轉過身來去看的時候,聲音已經消失在山坳的拐彎處。水根就覺得奇怪,難道是自己撞到鬼了, 明顯是聽到大車的馬蹄聲,還有女孩子的笑聲, 怎麼一轉眼就無影無蹤了呢?等到老拐叔回來,本來想告訴他,可是水根想了想,覺得太好笑,也就沒有出聲。
再次上路,真的就如老拐叔描述的那樣,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經常看到打滑的樣子,倒是馬掌碰到山石路的聲音,在這靜寂的山間,可以傳得老遠。當馬車拐進山坳,然後又爬上一個陡坡的時候,水根向山上看,似乎隱約又看到了有個大車在山路上爬行。他心想,這個應該就是剛纔過去的那個大車和笑聲吧。
過了半個小時,他們馬車到了山頂,水根向北面的山下望去,一派霧濛濛的樣子,可是還是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山底的莊稼和樹林。不過讓他感到很驚訝,怎麼山那邊就那麼深呢?於是他又故意向身後望了一眼,那是層層連綿的山巒,似乎無窮無盡似的。突然,水根想到了他娘,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離開親孃和家庭,隻身要到老遠的地方去。鼻子一酸,一股熱流涌到了眼眶。
“少東家,抓好了,這邊下坡,拐彎多,別掉下去了!”老拐叔的聲音將水根從悲傷的情緒中拉回到現實,水根這時候放眼望去,才發現下山的路曲曲彎彎,全都暴露在自己眼下。
“好多彎呀!”他情不自禁地說。
“這就是十八盤,你數數,是不是十八個彎?”
水根一隻手抓緊了車幫,一遍用手點着每一道彎,最後數下來才十五道,他就說,“老拐叔,才十五道!”
老拐叔笑笑說,“少東家,我們已經過了三道啦!”
“那是不是過完十八道彎,就算是到了?”
“早呢,到了山坡底下,我們纔算是走了不到一半路呢!”管家這一會兒很高興,說話的語氣也放的很輕鬆,很快他又說,“到了山底,路就好走一些,沒有咱們山裡頭那麼多坡坡坎坎的。”
到了山腳下,真的就看到有幾戶人家,好像在路邊有個茅草棚子,旁邊還停着一輛大車,管家招呼水根下車,自己把馬卸下來,牽去喂些草料。等老拐叔過來,他們一起走進茅草棚下,這時候水根就眼睛一亮,這裡坐着四個人,還有兩位女客,這不會就是在山那邊聽到的笑聲吧?跟着老拐叔坐下,水根的眼睛就不住地打量着那一桌人,目光還不住地去瞧兩個女客中間的一位小姐。飯還沒有上桌,老拐叔就和人家趕車的打招呼,
“兄弟,這是要翻山去,還是剛過來呀?”
“剛下山,歇歇腳,還得趕路呢!”人家也很熱情地迴應。“你們呢,這是要去哪兒呀?”
“趕火車呀!估計今天趕不上了!”
“要是去省城,半夜還有一趟車呢。不知道兄弟這是要去哪兒呀?”對方車把式問。
“去上海,到了車站看看再說吧!”
就在他們兩個人說話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他們提到上海的緣故,那兩個女客竟然
擡頭看了一眼這邊,不看不要緊,一看他們心裡就一驚,止不住就多看了幾眼。這些全都被水根看在眼裡,心裡自然高興,尤其是他看到兩個女客中間的一個是位漂亮的不得了的小姐。他就琢磨要是能跟人家說上兩句話該多好,要是自己也去省城該多好。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時候, 人家起身結賬離開。水根忽然有一種衝動想站起來,可是隻是下意識地想了想,身子往上竄了一下,屁股並沒有離開自己的板凳。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套上馬車走了,自己的飯菜才端上來。
“少東家,吃吧,這種山野之地,沒有啥好吃的。到了火車站,咱們弄點好吃的。”管家一邊說一邊拿起筷子,可是看看水根沒有動靜,又看看他的視線,好像發現了什麼。就說,“少東家,人家走遠了,看人家耽誤自己,趕緊吃吧!”
水根回過神來,抓起筷子,端起飯碗,狼吞虎嚥一般,很快就把一碗熱麪條扒拉完了。“老拐叔,我吃完了,我去幫你牽馬套車吧!”
“不行,你不會。再說那馬也不聽話!”見水根往拴馬的地方走,沒辦法,管家也只得趕緊起身,結了賬,追過去。
很快,他們也在路上。“少東家,我說,這以後到外面花花世界,可得矜持點。外面是有很多好東西,可是不是咱的。看看可以,不過也只是看看罷了。不是我倚老賣老這樣說,你還小,正是學習的時候,你爹孃花這麼多錢,送你出來讀書,你可一定要對得起他們呀!”管家這麼說,可是心裡想的卻是有他的小九九。
“嗯,知道,老拐叔。這話我娘已經說過無數遍了。”嘴上這樣說,可是眼睛還是眼巴巴地注視着前方,期望能看到早已跑得無影蹤的那輛馬車和車上的那個女孩能夠出現在他的眼前。
夢想和幻覺伴隨着水根這一段路程,時間倒也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下來,水根就問,“老拐叔,還有多遠呀?”
“快了,你看到前面一大片樹林沒有?那裡就到了。”
說是快了,又是大半晌,大車進了城,拐來拐去,就停在了一個小廣場上。這時候,水根眼前一亮,那不是馬車嗎?可是很快他又傻了,是馬車,可是很多馬車。這裡人很多,都在忙着上上下下,應該是火車站到了。水根主動下來車,可是聽到老拐叔的話讓他很失望,“少東家,你在這裡等着,我進去看看車票。”
這裡不像白天在山那邊的寺院旁,沒有人,自己可以多少走動一下。可是這裡不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一步也不敢離開。他就牽着馬繮,站在那裡,目光不停地搜索。突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眼睛開始放光,可是很快,眼睛又暗淡了。原來他確實看到了那架馬車,不過除了車把式和馬車之外,車上再沒有一個人。那三個人,或者說那兩個女客,或者說那個漂亮小姐都不在馬車上。這時候就見管家跑了出來,老遠就說,“少爺,你真幸運,趕緊的,正好這趟車可以到上海。”說着又轉身和旁邊來的老熟人打了個招呼,“喂, 老鄉,幫忙照顧一下馬車!我送少東家進去。”
行李搬下來了,兩個大箱子,四個包裹,老拐叔用繩子把四個包裹穿在一起,背在肩上,提起一個大箱子,水根提了一個箱子跟在他後面。不大功夫, 就進了車站,找到自己的車廂,上了車,水根急忙拉住老拐叔,聲音嗚咽地說,“老拐叔,你告訴我娘,我到了上海就給她寫信!”
“孩子,馬上就要開車了,我下去了,你自己多保重!”說着手伸進到自己的衣袋裡, 摸了半天,又抻出來,好像什麼也沒有,只是輕微地搖了搖頭說,“水根,你去吧,我們大家都會惦記你呢!”
火車開了,臧水根一下像斷了奶的孩子無所適從,路上的那種好奇心以及對於那個女孩的異樣感覺這一刻全都跑得無影無蹤。他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一個個陌生的面孔,覺得十分的無助。他心心念念離開家,遠走高飛,這還沒有邁出第一步就覺得有點後悔,還是在家裡和母親兄弟姐妹在一起更加安全和舒服。火車呼哧呼哧費力地向東駛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臧水根開始覺得乏了,瞌睡蟲爬上自己大腦的時候,他才逐漸從那種無助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他已經認識到現實,從現在起,一切都要靠自己了。看看周圍的人一個個都在熟睡中,他也把身子向下移了移,把頭靠在靠背上,閉上眼睛,準備進入夢鄉。可是他的瞌睡蟲在和思緒不停地打架, 一邊是瞌睡,一邊是想事情,好像這一會兒那個女孩的身影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閉上眼晴她俊俏的面龐和苗條身影就會不自覺地出現他的眼前,這讓他很苦惱,瞌睡又睡不着,也只有靠在那裡,不停閉上眼睛,再睜開,一直持續了好久,不知不覺中他似乎進入了淺睡的狀態。可是每到一個站點,聽到亂哄哄的聲音時,他又不自覺地張開眼,看看到了什麼地方,就這樣,在東方黎明的時候,到了開封,從晨曦中透過車窗玻璃,他似乎看到了那個身影,在站臺上,那三個人,那兩個女客,那個女孩,他們邁着輕盈的步子在向出站口走去。對,就是她,不過當她消失在他的視線的時候,臧水根知道,這一輩子他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接下來,好像是沒有了什麼牽掛,大白天的,無論有多吵, 有多亂,說話聲音有多大,臧水根一直睡得沉沉的。直到火車到了徐州,他才覺得自己睡夠了,恢復了精神。他開始和人家說話,覺得自己也像是經常出門的大人一樣, 他詢問了距離上海還有多遠,人家告訴他遠得很呢。 他心裡有數,也不覺得意外。他知道需要堅持, 不過,窗戶外面的美麗景色,吸引了他,他就一直趴在窗戶邊上看着倒向後邊的樹木和田野,他很驚訝怎麼會有這麼大片的平地,連一個小山都沒有。看來這世界真的很大,跑這麼快的火車,走了一夜,仍然還在不停地跑。自己那個山溝裡,確實太小了。本來他以爲到處都一樣,都是山區,都是贏河一樣的小溪, 沒想到這裡竟然是個大平原, 真的不可思議。就在天黑的時候,火車終於停下了,整個火車的人都起身下車。臧水根就問是不是到了上海,人家笑笑說,是南京。他很驚訝, 按照他的理解應該是路過武漢纔對,怎麼就糊里糊塗到了首都。南京可是每個人做夢都想去看看的地方。臧水根的行李太多,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有個大叔就順手幫忙,一起將行李搬到了車下面,臧水根遇到了好人, 那位大叔給他解釋瞭如何過江, 如何再轉車到上海, 並且還幫忙叫來了苦力,幫助搬運行李。不過那個大叔走了,剩下臧水根在苦力的幫助下,上了船。他知道過了江,到火車上, 還是需要,於是他聰明瞭一會,就讓苦力跟自己一起,直接送到車上。到了船上, 他還偷偷樂呢,看來自己也沒那麼傻, 什麼事逼到一定程度都會自己動腦子想辦法的。就這樣他順利地登岸,又轉到了火車上。付了人家一筆錢,那苦力高興得不得了,可能第一次碰到這麼大方地僱主吧!
火車又開了,這一會好像臧水根成了有經驗的旅行者。一切都那麼熟悉,心裡也覺得踏實很多。他掏出老爹給他的地址,就和身邊的人詢問。人家也就告訴他,到了火車站,找個人力車過去, 很方便的。並且連需要花多少錢都告訴他了。 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真美好。
半夜,火車到了上海,這一次,讓臧水根又是一驚。 和首都的火車站相比,這裡就像白天。不僅是燈火通明,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羣和白天沒什麼差別。按照以前得到的指導, 他順利地找到了人力車,去了位於愚園路的一個地址。
人力車停下,幫助臧水根把行李搬下車,並且還主動去敲門,很快門開了,門縫裡露出一個腦袋,只是一秒鐘,門就大開了,“水根,真是你呀?”
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臧水根也愣住了,昏暗的燈光下,他仔細一看,這不是同學歐陽明嗎?也顧不得那麼多,臧水根像是遇到了親人,直接跑上去抱住歐陽明的胳膊,“怎麼是你?這裡是你家嗎?”
“水根, 先進來,進來說!”三個人一起將行李搬進客廳。歐陽明搶先付了人力車的帳。然後拉了臧水根說,“現在很晚了,走,到我屋裡去, 明天給你介紹我大伯一家人給你認識。”
“這是你大伯家呀?”進了房間,水根就迫不及待地問。歐陽明去關上門,然後才說,“是的,親大伯,只是他已經很多年不在咱們老家啦。”
“你這傢伙,在學校怎麼沒有聽說過呀?”水根繼續問。
“其實我也不知道你爹認識我大伯,三天前我大伯接到你爹的電報才告訴我說你要過來。”歐陽明一邊說,一邊整理牀鋪,“水根,你真的確定要去日本留學嗎?”
歐陽明脫了鞋靠在牀上,等待水根回答。水根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就反問道,“去日本留學不好嗎?”
“好像現在不時興去日本了,上海這邊都去美利堅或者歐羅巴呢!”
水根也上牀,靠在另外一個臨時小牀上,說,“我也不清楚, 不是說孫中山,蔣介石都是在日本留洋嗎?”
“好吧, 今天太晚了,我們明天和我大伯談談,他最清楚。今天不能洗澡了,明天再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