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臧水根的小屋裡,智子鄭重地和水根面對面地坐在小桌旁,神情莊重,貌似在等待臧水根做出什麼決定,可是沒等到水根開口說話,她實在憋不住就先笑了出來,“水根君,不用想了,懷孕是真的, 結婚肯定不行的。”臧水根聽到耳朵裡,半是高興半是沮喪。高興的是總算不用考慮結婚的事兒,因爲他知道如果結婚不和爹孃商量那就是大逆不道。沮喪的是不結婚真的生了個孩子可怎麼辦,要是傳出去還以爲自己有多不正經呢。不過好歹過一關算一關,臧水根就說,“也不是,你真的要想結婚,我就先輟學一段時間,回到老家去給父母說說,請求他們同意。”“水根君, 不要那麼虛僞好不好。你們在這裡的留學生好多家裡有了夫人不是照樣結婚嗎,那你以爲我不知道嗎?”臧水根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說,“真是對不起了。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沒有那麼激進。”“算了吧,還不是都一樣,反正我都懷孕了,等我改了姓,就準備嫁給你。”
這件事兒總算這樣過去了,可是接下來怎麼辦?再過幾個月智子的肚子大起來,估計就沒法上班,她不僅沒有經濟來源,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身邊有人照顧。就聽到智子說,“水根君,你搬到我那裡住吧?”
“那怎麼行?明秀還在呢!”臧水根像是被蠍子蟄了一樣,立馬回覆道。
“你還不知道呢,明秀她就要畢業了,已經回去學校。很快就要離開這裡,回老家去找工作。這樣正好,你搬過來,一舉兩得,我們可以相互照顧,還可以節約租金呢!”說着,智子高興地笑了。
“這樣啊?讓我想想,看看合適不合適,畢竟周圍那麼多同學,說不認識,也都知道,傳到學校,教授肯定會不高興呢!”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這種情況我們也不是第一個。你隔壁鄰居不也是有個女人在家裡嗎?”
臧水根一時語塞,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老實說搬到一起住,他沒有什麼不可以,也沒有什麼不願意,只是一下子搬過去,好像就要結束自己的單身生活,還覺得很不習慣。雖然名義上他已經是未來的父親了,可是他心裡還沒有做好準備呢。再說聽說明秀就要畢業了,並且還要回到老家去,心裡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無奈,他只有保持沉默。智子見他不吭聲就以爲是同意了,心裡很高興。“這樣吧,過兩天,明秀回來搬行李,然後幫我打掃一下房間,去添置一個大牀,你就搬過去,我去跟姑姑講,房租就繳到新房客入住爲止。這一代房子容易租的,過不了兩天,只要把牌子掛出去,很快就會有人上門呢!另外,我還必須去添置一些炊具,水根君你的飯量大呀,我總不能讓你餓着肚子去上課吧!”智子顯得很興奮,一個人自說自話,也不管臧水根有沒有在聽,就一直嘮嘮叨叨地計劃着他們未來的新生活。
又過了兩天,在學校教室門口,臧水根被明秀攔住說,“水根君,這麼巧,能在這裡碰到你。”臧水根苦笑了一下,心想,這個女孩怎麼連個瞎話兒都不會說,醫學系和地質系距離那麼遠,怎麼可能是碰巧呢,再說哪有在人家教室門口碰到的還說是碰巧呢,不過他也不拆穿,就問,“明秀小姐,你來我們系找人嗎?是你老鄉嗎?”說完,還故意做了個鬼臉。明秀也不管臧水根的惡作劇,就拉了他一下,說,“你過來,我有話給你說。”
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到教樓的拐角處,臧水根先停住腳步,說,“明秀,你說吧,接下來我還有課呢?”
“水根君,也沒什麼大事兒。你知道嗎, 好像智子她,”說到這裡,明秀很明顯有點不好意思,看了看臧水根,又運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說,“智子她好像有了寶寶。”說着明秀還比劃了一下。這讓臧水根覺得很可笑,因爲這事兒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可是看到明秀這麼緊張兮兮的像是多大的秘密,就繼續逗她,“人家是有夫之婦,懷孕了很正常,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難道你不知道嗎?你和智子小姐交往那麼多,她沒有告訴你嗎?她的丈夫在中國已經去世,好久了,過去她一直很悲傷,後來認識你以後好像顯得開心多了。你說,智子是不是真的懷孕了?會不會是你們?”明秀又停下來,再次看了看臧水根,然後又說,“應該不會吧,水根君不會打算和智子結婚吧?她可算是有夫之婦呢!”說完,明秀就一直看着臧水根的臉。“你說話呀?”
“應該是肚子不舒服吧!你去問她不就明白了?”
“水根君,我今天不是爲了這個事情,我已經畢業,明天就準備離開學校,今天你能陪我一起吃頓飯嗎?”
臧水根沒想到是這個事兒,不過心裡倒是一陣暗喜。和明秀單獨吃飯,老實說他一直都期待這樣做,可是他一直不敢說出口,他擔心明秀拒絕他,然後再告訴智子,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另外他自己也擔心和明秀吃飯會很尷尬,他似乎應該感覺到明秀對他的態度,他自己心底裡的對明秀的喜歡。萬一在爆發出什麼火花, 那可怎麼辦呢?心裡是這樣想的,但是嘴裡卻說,“中午嗎,時間很緊呢?”
“不怕,我就在這裡等你下課,就在你們這裡附近,很快的,不會耽誤你下午的課程!”上課鈴聲響了,臧水根不得不和明秀道別,跑回教室去。
一個鐘頭以後,臧水根出來,發現明秀就靠在那個牆角一動不動地等他。見到臧水根過來,明秀才突然站直了身子,說,“走吧,我已經看好了地方!”
說着,他們就往外走,明秀卻自覺不自覺地將手放在了臧水根的胳膊下面,這樣拉住他走。臧水根覺察到了,可是沒有拒絕,反而很享受似的,大踏步去了餐廳。
“這裡的環境還不錯,就是人多了一些!”這次是臧水根先開口。
“沒辦法,時間這麼緊, 也只有這個地方嘍,水根君你就湊合吧!”
“明秀你說啥呢,這裡是我們地質系同學經常光顧的地方。今天我應該爲你畢業祝賀一番,同時也算是爲你送行!”
“水根君,謝謝你爲我畢業祝賀。現在起我就算是開始自己謀生了。不過送行,我就不明白水根君的意思?”明秀有點納悶,爲什麼要送行呢?
“明秀不是要回到自己老家去找工作嗎?”
“沒有哇,我幹嘛要回老家去呢?在東京,我很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你不知道醫學系的學生多受人歡迎呢!就是我實習的醫院,也就是你工作的醫院都願意我留在那裡工作呢!”聽到明秀自豪地語氣,臧水根心裡有點納悶,這怎麼和智子的話完全對不到一起呢。不過他不想去深究, 他知道明秀的話是對的。帝國大學的學生怎麼會在東京找不到工作呢。於是就說,“難道你不願意在那家醫院繼續工作嗎?”
“也不是啦,不過我有了更好的選擇,你說我應該不應該去呢?”
“當然,那家醫院確實規模和等級都不夠好,如果你有了更好的選擇,我支持你!”
“水根君,你當真?”
“當真!”
明秀一下子沉默了,低下頭好像是在想心事,也好像是在等自己的美食上來。過了幾分鐘,她突然擡起頭,問,“水根君,那孩子真的是你的嗎?”
臧水根非常輕微地點了點頭,如果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
“你打算和她結婚嗎?”
這一次,臧水根猶豫了,明秀一直在等他答覆,可是一直沒有再看到他點頭。明秀心裡隱約有點高興,可是還是很擔心。如果不結婚,他們的孩子怎麼辦呢?不過,也只是一瞬間想到這個問題,很快就過去了,他們的拉麪上來了,熱氣騰騰,每人一碗,自顧自地開吃。臧水根上了半天的課,早就很餓了,反正明秀也不是外人,他們在一起吃飯也不是一次兩次,就狼吞虎嚥地吃,不到三分鐘一碗麪條連湯都不剩一口。看到臧水根已經吃完,明秀把碗一推,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吃不完了,咱們走吧!”
“水根君,反正你們都要結婚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千萬不要透露給第三者, 你要答應我?”出來門,明秀好像很隨意地就拉住了水根的胳膊,這一次顯得那麼自然。
“你說吧,我發誓不告訴別人!”
“水根君,你也真是的,那用發誓呀,我相信你。”明秀多少有點嗔怪道。“告訴你,最開始是我讓智子去接觸你,然後請她幫我做箇中間人,認識你的?”明秀覺察到臧水根身上一陣抖動,應該是驚嚇到了, 不過靜下來,明秀繼續說,“沒想到,剛認識你,她家裡發生了那種事兒。更沒想到的是她愛上了你。你說,水根君,她那時候那個狀態,我能忍心說什麼呢?所以, 所以,”
“所以, 你們兩個就把我當成一個東西讓來讓去的,是吧?”臧水根停住腳步,轉過臉來,瞪着眼睛問道。
“你不要生氣嗎, 這樣怪嚇人的。我沒有把你讓給誰。只是那時候我也沒有說愛上你呀,只不過對你有些興趣。後來聽說你不是日本人,我就釋懷了很多。可是看到你和智子那麼好,我的嫉妒心受不了,再加上對你的更多瞭解,我決定要和智子競爭一下, 你說我的條件能輸給智子嗎?”
明秀一雙明亮的眸子,這一刻好看極了,裡面閃動着情愫,臧水根的倒影顯現在裡面,想跳都跳不出。臧水根的心也多少開始往下沉,就是,爲什麼要這樣陰差陽錯呢?可是現在可如何是好?
“可是,”明秀恢復了神態,又嚴肅地說,“你們都有了孩子,我怎麼也不能再和智子姐姐競爭了。所以,我選擇離開, 我告訴智子說要回老家去,說以我也不想在那個醫院繼續工作。你明白嗎?”
說到這裡,也不等臧水根答話,明秀鬆開手,打了個招呼,就一個人朝校園深處走去。臧水根還愣怔在那裡, 看到明秀快要消失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來,就高聲說,“明秀,你去了新單位一定要通知我呀!”
上課鈴響了, 水根趕緊走進教室,這是這學期最後一課,完了他就要進入新的一個學年!
又過了兩個月,智子身子太明顯了,也就不好繼續上班,沒辦法,就開始在家裡做家庭主婦。臧水根也搬過來和智子一起住,出雙入對,儼然就像一對小夫妻。本來臧水根擔心的輿論結果一點也沒有,甚至還有同學過來道喜。這一段時間,他們生活的還算幸福快活。只是在臧水根的心底裡一直掛牽着一件事,就是明秀的消息。他一直期待着明秀會寫信來,告訴他新的單位和地址。等啊等,到了三個月,還是沒有等來明秀的消息,可是卻等來從國內家裡來的信件。看到老家的信, 每一次臧水根都十分激動,每一次都是懷抱着信件回到屋裡,關上門,再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拆開,生怕弄壞了一點點信紙,破壞了信的美好。這一次也一樣,他回到屋裡先是把自己關在住室,搞得神經兮兮,智子知道又是什麼秘密,也不去打擾,也只是朝屋裡笑笑,這傢伙又收到老家的來信啦。其實這個時候智子已經把自己當成了臧家的媳婦,自然也就是臧家的一份子。不過很快,她就聽到裡面出現了哭聲,並且哭聲越來越大,是那種毫無掩飾的哭聲。智子不能再沉默,她推開門,直接闖了進去,看到臧水根雙手捂着臉,坐在牀邊掩面而泣。“水根君,發生了什麼事兒?”智子過來擁抱住水根的肩頭,把他腦袋靠在自己的肩上。過了好一會兒,見臧水根止住了抽泣,智子再問,“發生了什麼事兒?”臧水根把信紙往智子面前一推, “你看吧,我大哥他,”他不想說出那個字, 他擔心說出來自己抑制不住再哭出來。智子看了一眼信的內容,雖然不是很明白,裡面的部分漢字她還是認識,就問,“誰死了,快告訴我!”
“大哥, 在戰場上戰死了!”說完,臧水根又陷入了極度的悲痛。
智子能夠理解水根的感受,因爲一年前她獲悉自己丈夫在中國去世的消息,也一樣這麼悲痛,也許比他還要悲痛萬分。她一直好長時間都沉浸在在那種氛圍中,一直都難以自拔。所以,她知道,這一刻鐘,說什麼都是廢話,只有讓他自己慢慢從這種失去親人的悲痛中慢慢地甦醒過來。大概是他太累了,智子把水根放倒在牀上,幫他蓋上被子,自己就坐在他身旁,讓他感受到有個女人在默默地爲他守候着。臧水根開始知道這一切,可是逐漸地他進入了夢的境界。他見到大哥,還是過去那種無所事事的樣子。夢裡大哥還囑託他一定要學好本領,將來回家裡光宗耀祖呢。
等臧水根從睡夢中醒來,一下子好像覺得他必須參加一個團體,他要爲大哥的死去報仇。不過,怎麼報仇,心上只是說是死在戰場上, 並沒有說是具體地址,和誰交戰,一切都還是個謎。第二天,臧水根就寄出了一封信,他要了解大哥的死因和前後的來龍去脈,這是臧水根經歷第一個自己身邊親人的離世,他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一下接受不了這種生離死別。他好像突然爆發了年輕人固有的那種烈性,他產生了一種仇恨心理。過去他不問世事的態度好像一下子轉變了,他忽然有了一種目標,儘管還很模糊,還說不清,但是他覺得那目標就在那個遠在萬里之外的故土上。這時候,他真希望自己馬上能畢業,馬上能回去,馬上能爲大哥報仇雪恨。
出生在山溝裡的富家孩子,還難免失去固有的那種報仇心理。不過這也正常。本來一切都順順利利的水根, 本來爲了孩子的事情,多少心裡就有些煩, 可是現在爲了大哥又平添了一層煩惱。不過他沒有完全表現在臉上,畢竟他已經不是毛頭小夥子,已經是帝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儘管經歷的世事不多,但是學到的知識不少。儘管他沒有參加過什麼政治團體,但是他沒少去參加那些演講和辯論,他只是遵守母命,不去參加那些政治鬥爭,可是不等於對於這些政治鬥爭他沒有看法。大哥的死只是一個動因,引發了他內心深處的那根兒弦,他要雄起,不能再這樣沉淪!
臧水根心裡默默地下定決心,他要參與政治,要做出一番事業。這些他沒敢告訴智子,不想讓他爲自己擔心。
智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再過一個月就該生產了,姑姑這時候表現的特別優秀,讓水根和智子他們兩口子非常感激,儘管她從來沒有生育過,但是畢竟是過來的女人,該生產的準備工作,也都是姑姑幫助準備的。可是有一天,臧水根下班回來,突然不見了智子。這在他們同居後還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