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鴨步鵝行下山而去的李逵身上收回目光。想着這憨人剛纔說過的那句“遲早做大相公”的言語,蕭讓搖了搖頭,忽然長吸了一口氣,將手上書卷放下,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衫,這才轉身望三關行去。
過關的時候,正巧遇上雲裡金剛宋萬帶着手下頭目周直下山而去,此人是山寨元老,蕭讓不敢怠慢,退讓一邊,讓宋萬先行,宋萬見狀停下腳步,道:“老蕭,上山多久了,還是這般客氣!怪不得人家都說,讀書人禮多哩!”
綠林豪強看不起讀書人那是常態,但是在梁山泊,卻沒有這個傳統。蕭讓自然知道對方並無惡意,當下點頭笑道,“禮多人不怪!宋頭領這是去……”
“哥哥不是吩咐晚上擺宴麼,伙房鮮魚不多了,這不去王老六那裡催催!你知道這事吧?”宋萬開口道。
“是,是,剛纔李大哥已經知會我了,這不,正滿山通報消息哩!”蕭讓笑道。
宋萬哈哈一笑,回頭望了周直一眼,四目相對,都是會心一笑,顯然兩人是知道王倫整李逵這事的內情,只聽宋萬開口笑道:“叫這黑廝跑跑腿也好,免得閒下來就生事!不說了,一會還一大堆事情呢!”
蕭讓拱手道:“那不打攪宋頭領了,我去聚義廳找哥哥有點事!”
“去吧,去吧,哥哥正好還在聚義廳!”宋萬揮揮手,和周直下去了,只是等兩人離開,蕭讓才起步上山。
“咱們山寨的頭領,只怕就這位哥哥最謙和,見誰都客氣!”周直回頭望了蕭讓一眼,感嘆道。
周直不是外人,宋萬也不是藏話的人,有些感慨道:“有人客氣是本性如此。有人客氣是沒有底氣,我看蕭讓怕是兩者兼有罷!”
周直一點就透,他是山寨老人,也可以說是看着蕭讓上山的。這位頭領除了和金大堅交好以外,山寨裡面就沒有其他特別關係了。不過可能因其和寨主出身相同,寨主一直對他也比較照顧。但是後來山寨大了,寨主事情也多了,兩人的接觸無可避免的少了,蕭讓雖然沒有甚麼異常處,但是其行爲卻是越來越低調了,不說和其他頭領打交道了,就是自己這樣資深的頭目,他都不敢怠慢。
“哥哥將他外放了。起步雖然只是區區縣丞,但咱們山寨似他這樣出身的人少,數來數去也就聞軍師了,只要他不出大錯,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吶!”宋萬回身朝聚義廳方向望了一眼。感慨道。
“區區縣丞?哥哥吔!人常言滅門的府尹,破家的縣令!這縣丞也就只差縣令一步!我看你的氣勢如今也是嚇死個人!”周直咋舌道。
宋萬哈哈大笑,指着周直道:“你知甚麼,如今歐鵬和縻貹都是堂堂都監了,就是解氏哥倆,也是團練使了,我說一個區區縣丞咋啦?”
笑了一陣。見周直還沉浸在驚訝中回不過神來,宋萬又道:“我說你,整天待在伙房裡,跟外面都隔絕了,連這些消息都不知道!現在這些事情在馬步水軍裡的頭領中都傳遍了,這些傢伙一個比一個亢奮。把手下弟兄們操練得叫苦連天,還不是指望來日在疆場上立功,叫哥哥高看他們一眼!順帶連從前伙食標準都不夠用了,三番五次跟我申請,說是訓練苦。每日要多調些肉食過去!”
“不會吧?馬軍的哥哥們都是朝廷軍官出身,秦頭領還做到了大州兵馬總管,難道就稀罕這一個都監、團練使的名頭,再說水軍的阮氏三雄,出了名的不稀罕這些所謂名位,怎可能跟着他們湊熱鬧?”周直有些想不明白。
“說你傻,你還真傻!秦明當年做的誰的官?那是朝廷的官!上面都是些貪官污吏,若想往上爬,還不得出賣做人的尊嚴?這些頭領都是有本事,有脾氣的人,誰沒事願意作踐自己?秦明算是對得住那慕容了罷,可是慕容呢,怎麼對秦明的,你不知道?”宋萬一面舉着例子,一面繼續“教訓”着周直:
“現在歐鵬、縻貹他們做着誰的官?咱哥哥的!咱山寨的!哥哥是甚麼樣人不必說了罷!跟着哥哥幹,誰心裡不敞亮,用得着成天搞關係賣臉子麼?大家把手上事情幹好,叫山寨弄紅火了,其他的事情哥哥早就替弟兄們考慮好了!這輩子好不容易遇上這樣的人,能不叫弟兄們下死力麼?你說的阮氏三雄,那明擺着是信不過當今朝廷,不願替昏君奸臣賣命,但你說他們還能信不過哥哥?說句糙話,誰不願意將來臨終時,頂着一大串顯赫頭銜入土爲安,告慰先祖,蔭護子孫?不然當年十節度幹嘛消尖了腦袋,也要受招安,還不是圖個封妻廕子?”
周直豁然開朗,道:“怪不得,我說哥哥們精氣神怎麼都不一樣了,特別是那楊……唉,總之跟着哥哥幹,沒得說!”
宋萬哈哈一笑,道:“你想說楊志是吧?他也是苦,頂着他祖上的名頭,若不混出個名堂來,死也不會安心的!”
周直若有所思的點着頭,卻聽宋萬又說道:“你也不是不識字,若是有些想法,你不好意思跟哥哥說,我去說!如今咱們山寨現在到處要用人,濟州島上又缺乏幹才,以你的能耐,我相信你能把事情幹好!”說到這裡,宋萬神色一凜,認真道:“此時起步還不晚,你若真過去了,將來保證如我此時口氣一般,說不定手下便管上大把的縣丞!”
周直忙搖了搖頭,搖手不迭,滿面窘色道:“我是個甚麼樣的人,我心裡明白!每日裡跟油鹽醬醋打交道,還能周全過來,若是換了其他環境,還真是心裡沒底!只要你不趕我走,咱就打定主意在伙房紮根了!”
“你小子!”宋萬不知是讚賞還是埋怨,只是瞪了周直一回,復嘆了口氣道:“既如此,咱伙房也虧不了你!”
周直連連點頭,正要說些甚麼,卻見下面走上三個人來。忙把話嚥了回去。宋萬拍了拍周直肩膀,朝來人招呼道:“老朱,小朱,晚上擺宴的事兒知道了罷?偷兒。可是好幾月沒見你了,怎麼上次就見你高唐州的親戚上山了,卻不見你?你去哪戶土財主家踩點去了?”
朱貴和朱富都是笑而不語,回頭望着時遷,只見時遷笑道:“上次取了家眷回來,路上遇上哥哥,咱就跟他一同去了東京,這次我踩的這家土財主,可了不得,直要捱上一頓軍棍哩!得。我還要見哥哥,見完得去軍法司報道哩!”
宋萬聞言一怔,道:“怎麼回事,弄得要吃軍棍?”
時遷笑着搖搖頭,嘴巴卻是閉得天緊。宋萬納悶不已,還要再問,卻見朱貴微微搖頭,宋萬見狀,明白這事一定不簡單,想了想,才道:“還好裴鐵面正在沂州還沒回。現在是孫佛兒主事,或許能少打幾棍?”
“孫佛兒雖是心善,但不是沒原則,這次確是我孟浪了,該怎麼地就怎麼地,我也認了!”時遷正色道。
“罷罷罷。哥哥正在聚義廳跟蕭讓談話哩,你們先去見見,我去王定六那裡一趟,待會就去軍法司,看看能不能求求情!”宋萬拱手道。說是這麼說。但是軍法司的人平時倒是親熱,一但執起法來,卻是六親不認,宋萬也沒有把握就能影響孫定,但是去替兄弟說幾句話,起碼心裡也能安穩。
宋萬的顧慮,時遷心中明鏡一般,但對方有這份心意,足慰心肺了,當即拱手道:“有勞!”說完見氣氛有些凝重,開玩笑道:“我當初年幼不成器時,哪天不挨幾頓打,如今是自己犯了錯,交給自家兄弟處置,身上疼心裡卻不屈!金剛哥哥,小弟就愛吃你們伙房做的雞,萬要給我留些則個!”
“叫老趙專門給時遷兄弟做只雞!”宋萬聞言,回頭對周直道,周直點頭應了。
“走了,正好去聽聽哥哥跟蕭縣丞交待甚麼,咱們山寨的弟兄,可不能做那營私舞弊、貪污受賄的昏官兒!”時遷笑道。
衆人聞言都是會心一笑,周直暗歎一聲,看來蕭讓現在成了山寨裡的話題人物。大家又說了幾句閒話,便見朱貴朝宋萬點點頭,帶着時遷上去了。不多時,過了三關,這三人來到聚義廳前,只見大廳中蕭讓正神色緊張的跟王倫說着甚麼,許貫忠、蕭嘉穗、朱武也都在此間。王倫見了這三人過來,示意他們先進來坐等,三人便各自尋位置坐了,饒有興致的聽着蕭讓講話。
“小弟寒窗苦讀這些年,只因屢試不中,原本冷了這份心思,在濟州城裡賣字爲生,後來被吳學究拉上這條道,屢次冒犯哥哥,卻得哥哥寬宏大量,不計前嫌,請上山寨,愧領頭領之位。如今哥哥給小弟這個機會,小弟是如履薄冰,誠惶誠恐……”
時遷聽了一回,有些坐不住,小聲跟朱貴道:“這聖手書生上山這麼久,加起來也沒說過這麼些話罷?”
朱貴扯住時遷,低聲道:“說得輕巧,若換成你,只怕此時還不知道說些甚麼哩!”
時遷搖頭一笑,拉着朱富嘀嘀咕咕,不知說些甚麼。這時忽聽許貫忠咳嗽一聲,蕭讓停住話頭,王倫也看了過來,三人連忙坐正,不敢再有動作。
“十數載寒窗苦讀,其間所受的苦,咱們都是深有體會!”王倫示意有些緊張的蕭讓坐下,接着道:“如何處理政務,這個自有聞軍師和仇縣令做你榜樣,我就不多說甚麼了,我現在要說的,就是你要好好想想咱們寒窗苦讀到底爲了甚麼,若是隻爲一己之私,爭名奪利,這跟咱們山寨天天唾棄的貪官污吏就沒有了區別。那咱們另闢蹊徑,移民海外就成了一出滑稽的鬧劇,不過把魚肉百姓的人換成了咱們自己。蕭學兄,如今咱們有了一個好的開端,想想自己這十幾年所費的心血,切莫辜負了自己!”
王倫的一聲稱謂,叫蕭讓感慨不已,連忙起身,道:“哥哥教誨,蕭讓謹記在心,定不敢忘了自己的出身!”
王倫點點頭,回頭望着三位軍師道:“諸位還有甚麼補充?”三人都是笑而不語,或許他們有話要跟蕭讓交待,但絕不是在這種場合。
王倫見他們都不說話,便站起身來,爲這場正式的談話劃上一個句號。蕭讓見狀也急忙起身,王倫見他還是有些拘謹,想了想,開口道:“你的路還很長,比山寨許多弟兄都要長得多,我希望,這只是個良好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