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虎當然沒死。不過,離死也不遠了。
如今擺在他面前的窘境是:前有黃河,後有追兵,更無一個可以投靠的去處!要說田虎還是生平頭一回,感覺到離死亡的距離是那麼的近。
“船呢!?偌大一條黃河,怎生連一艘大船都尋不到!太尉,你一定要想想辦法,給朕弄一條船先走!”狂躁的田虎已經無法保持僞帝的氣度,在生存還是滅亡這個哲學問題前,他唯剩本能。
“陛下,已經派了三批軍士去找船了,可是真沒有啊……”房學度低下了頭,有些東西是憑空變不出來的,他只是個出謀劃策的謀士,不是隔空取物的神仙。
“殺千刀的孫立、穆弘!朕視他們如心腹,他們卻把朕當成投靠昏君的敲門磚,轉個身便成了昏君先鋒,反把他們的舊主逼得鼠竄狼奔,你說天下有如此狼子野心的部下麼!真他孃的,朕早就說了,跟着宋江混進來的人都不是好東西,給朕先把蔡慶蔡福砍了!再傳令三軍,回頭跟這夥反骨賊拼了!”
望着眼前渾濁的黃河洪流,田虎突然間有一種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念頭。但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他一手創建的帝國就這麼土崩瓦解,不甘心他的皇帝大夢,還沒做夠便已然醒來。
房學度沒有動,只是靜靜的望着自己的主公。此時殺不殺蔡氏兄弟已經無關緊要了,雖說這兩個壓根就不知道宋江奸謀的可憐蛋就這麼稀裡糊塗死了,肯定要變作厲鬼冤魂。
至於田虎想來個魚死網破殺回去,他這種話說了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可還不是從河東踉踉蹌蹌逃到了河北?如今西投夏國的道路已經被反賊宋江和宋軍封死,往北投遼又是飲鴆止渴,往南更是自投羅網,除了往東,別無他選。
“陛下,都到眼下這種關頭了,諸軍能護着陛下遁走就算謝天謝地了,哪裡還能逼他們去打必死之仗?”
房學度苦嘆一聲,這一路上跟隨田虎的人越來越少,叛變投敵已經成爲常態。想他們從忻州開始逃亡之時,田虎身邊尚有十數萬隊伍,加之從代州趕來會合的三萬兵馬,軍容尚稱齊整。哪知一路衝州過府,直等來到河北深州之時,田虎身邊已經不到八萬人馬,逃亡過半尚且不止。
而且,在這些逃亡的人中,想拿田虎的頭顱賣個好價錢的人也不是少數。虧得爛船也有三斤釘,田虎最終還是有看人沒走眼的時候,起碼他親封的御前八威將就一直忠心耿耿。
有三萬嫡系御林軍護駕,田虎好歹沒有稀裡糊塗被人割了頭顱去,但這一路近千里的曲折逃亡之路,直叫田虎手下這羣最精銳的衛士也不堪重負,原本六萬人的編制,硬生生被磨得只剩下一半人馬。
此時其他跟隨田虎逃亡的軍士,除了三五千成分複雜的綠林積匪,剩下的大頭就是酆美、畢勝統帥的朝廷降兵。說來也是諷刺,儘管代表朝廷的童樞密使在河東大肆招降納叛,獨獨這些前朝廷官軍,硬是沒一個人敢重新迴歸朝廷。
童貫似乎已經完全摒棄了這些昔日舊部,投誠的綠林人馬可以得到赦免和官爵,但是等待這些曾經吃過軍餉的朝廷叛軍的,只有泄憤與殺戮。童貫似乎要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向世人證明一句話,敵人,永遠沒有叛徒那般遭人嫉恨。
好歹有這兩股勢力支撐,田虎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可此時,他感覺自己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
“陛下,事到如今,與其回頭跟孫立、穆弘這兩個小人拼命,不如轉道向南……”房學度再次提出建議,只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暴怒的田虎打斷:
“向南?一頭撞到王稟那廝的懷裡?你難道沒聽到風聲,西夏那夥亡騎都折在他的手裡,這廝簡直比孫立還要難纏,你要朕去自殺!?”
被田虎訓斥一頓,房學度面色艱難,但仍小心翼翼的措辭道:“再不轉道向南,咱們很難跟弟兄們解釋啊!想當初咱們是騙着他們說梁山肯收留咱們,這才一路撞到這深州,陛下若是再不給他們一點希望,只怕隊伍就要譁變啊!”
“夠了!朕不想再聽到這種話!咱們派去梁山的快馬呢?怎麼還沒有消息送回?”田虎再一次粗暴的打斷了房學度的言語。
“陛下,這事都要怪微臣當初太過短視,將這河北攪得是一塌糊塗。現在咱們落難了,想對付咱們的人何其之多?如今咱們落單離隊的人越來越少,其實並非好事!那是因爲各州縣的官軍和百姓都睜大眼睛等着咱們,咱們的逃兵一旦落單,絕對會在還沒見到童貫的征討軍前,就會橫死在半路上。這些地方官兵和草民可不在乎甚麼一個人頭三貫賞錢,跟隨咱們逃到這裡的弟兄,哪個身上沒有點家底?他們是又想出氣,又想撈實惠啊!”
房學度表面上是作着檢討,實際上他的意思很明白了,梁山泊甚麼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家的快馬壓根都走不出州郡。
田虎看來是聽明白了,當場氣得團團直轉,又不能真把房學度怎麼樣!憋了半晌,方道:“你下去,把喬冽給朕找來!朕要他立刻啓程去飲馬川,告訴那撲天雕李應,他們要是想眼睜睜看着朕死,那麼花和尚魯智深的師父智真老和尚,外加代州五臺山文殊院的一干禿驢,統統都要淪爲刀下之鬼!朕已經無路可走了,不介意在黃泉路上多幾人陪伴,朕會親自超度他們的!”
“陛下,萬萬不可啊!王倫那人豈是受人脅迫的性子?咱們無論如何,只能軟語相求啊!喬道長是咱們最後的希望了!”房學度想起當年在凌州的一幕,心中不由打了個激靈,當即苦勸田虎。
“你放心,這口氣,朕還憋得住。只要能留下性命,受點屈辱又算甚麼呢?”田虎最終還是軟了下來,自覺無望時的歇斯底里,被自己營造出來的一線生機給生生治癒。
房學度嘆了口氣,回頭走了,其實他心裡明鏡一般,那梁山要出手早就出手了,還用等到今天?這次九成九還是沒有希望。但苦就苦在,明明知道事情沒有希望,他們卻仍不得不寄予希望。因爲,當今天下唯一有實力和有膽量救下他們的,只有王倫一人。
就在房學度和田虎走投無路之際,哪知偏偏就在這時,怪異的事情出現了。
房學度還沒去找喬道清,卻見喬道清反而自己找上門來,更詭異的是,這道士身邊還跟着田虎的老丈人範權。房學度要不是心知肚明當初範權曾推薦尚在牢獄中的喬冽出使梁山泊的往事,打死他也不會將這兩個品性迥異的人聯繫到一起。
陡然間看到田虎在河岸峭壁上“躍躍欲試”的模樣,範權心裡“咯噔”一下,隔着老遠便慌忙大喊道:“賢婿,賢婿,我們有救了,有救了!”
田虎這樣的人,擔心他會自殺,無疑是杞天之慮,果然田虎在第一時間便轉身過來,一臉滑稽的熱情,連“朕”都慌掉了,“泰山!誰肯救我!”
“賢婿啊!莫慌莫慌,且聽我慢慢道來!”範權心裡那個得意啊,他雖說是田虎的老丈人,但平日裡在他面前好似孫子一般,何曾聽他叫過“泰山”?今日託了“上線”的福,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
“老泰山請講啊!無論如何要救你女兒女婿這兩條性命啊!”田虎火急火燎道。
“啊好好!賢婿勿要驚慌!老夫先告訴你一個驚天的消息!”範權好像很享受這種狀態,嘴上應付,心中卻絲毫不急。
田虎一見範權反倒端上了,差點就故態萌發,痛罵這老不死的一頓。但是看到折回來的房學度連連擺手,終究是忍住了,“泰山大人,恁就說罷!!”
範權心中得意非凡,臉上卻做出一種神秘的表情,終於不再賣關子了:“王慶這廝受朝廷招安了!”
田虎這段時間被人追得雞飛狗跳,朝不保夕,如何能知曉這個消息?當下第一反應就是不信,還以爲範權拿他開涮,正待發作時,忽聽範權又說出一個消息,頓時勾起了他的求生本能。
“咱們眼下除了梁山,不是一直沒個投奔的地方麼?賢婿啊,想你老丈人我,還是在江湖上頗認識兩個人的!就說王慶在黃河上販運私鹽的得力部將危招德,那就是我的舊識啊!話說那軟骨頭王慶投靠了朝廷,他卻不願相隨,故而一直在黃河上勾當。如今一見老頭我落難了,特意帶了手下全部船隻,又劫掠了周圍幾個州府的官船,特意趕來相救!”
“泰山!你可真是朕的救星啊!你叫他過來,我田虎生平就講究個知恩圖報,對他絕對是夠意思的!只要他幫我逃過這一劫,我田虎必有重謝!”田虎差點沒高興得跳將起來,看來還真是皇天護佑,天無絕人之路啊!
範權抓了抓可以洗下半盆泥來的油頭,眼睛卻不停去瞟同來的喬道清,好像接下來的話頗爲難以啓齒,想把這燙手的山芋傳出去。哪知喬道清自打過來之後,半句話都不肯說,此時仍如站樁一般,也不知他同來的目的是甚麼。直氣得範權在心裡暗罵“還不是跟老子一樣,早他孃的私通梁山了,還在此裝甚麼忠貞烈士!”
心裡罵歸心裡罵,無奈這喬冽深得“上線”看重,範權也不敢太擠兌他,以免給自己日後挖坑,當下只好硬着頭皮道:“賢婿,在你面前,我就實話實說了!這危招德胃口太大,怕是賢婿你負擔不起!”
田虎再蠢,老丈人的話他還是聽得明白的,當下怒眼圓睜:“他想吃掉我?!”
範權乾咳一聲,道:“他在黃河口附近的外海上尋了一島子,眼下正招兵買馬,所謀不小。他跟我已經劃下道來,賢婿若願意投他,他保你躲過此劫!”
“幹!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甚麼阿貓阿狗都欺上門來!當初西夏皇帝要裂土封我,我都沒去!這危招德是個甚麼鳥人,向來都沒聽過他的名字,居然也敢要我去投他?!”田虎這是真怒了,壓根不是討價還價時營造出來的壓價舉動。
“是是是,老夫心裡也怨他不地道,你是我女婿,我不向着你,向誰?我這就去把他回了,咱們依舊投梁山去!”範權表現出一副替田虎打抱不平的樣子,說完轉身就走,竟把田虎撇在當場。
“慢着!”田虎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最終還是攔下了老丈人,他心裡明鏡似的,如今哪裡有梁山可以投靠?
“賢婿,其實我也是這個意思,梁山泊那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危招德才是咱們的救命稻草。雖說他要求咱們上船時衣不覆甲,手不持刃,但咱好歹七八萬人哩!到了那島上,若他想蛇身吞象,咱一把幹翻他便是!還白饒了一座島子!想那梁山泊,不就是因爲有八百里水泊之險,官軍才束手無策麼?”
“賢婿,雖說危招德是我舊識,但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我也想你東山再起啊!”(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