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烈的廝殺仍在繼續着,濃烈的血腥味在街坊間隨風瀰漫,滿地狼藉,到處都是倒臥的屍體,可是韓存保兀自咬着牙力戰不退,劇烈喘息呼出的哈氣,漸漸的在他頜下虯髯凝結成霜,這個年紀也已有五六旬上下的老將掛着兩三處刀傷,還有三枝箭簇插在身上也來不及拔出治療,尚隨着他劇烈的動作而顫抖擺動着。
現在也只得死戰到底...韓存保狠狠咬着牙,怒目瞪視着前方再度集結起來,而夾雜着女真、契丹乃至漢人的金國兵馬,在此處街坊鏖戰的敵軍此時約莫有兩三千人,而韓存保身後殘存的家將與民壯大多壯烈戰死,此時也不過百人之數......然而,這裡可是大宋國都東京汴梁啊,聚集了百萬宋民,若能夠衆志成城共拒破城的敵寇,也仍有繼續抗拒下去的指望。
終於一陣馬蹄聲驟起,韓存保轉頭望去,眼見有一隊身着宋軍制式衣甲的騎兵疾馳而來,他稍微鬆了一口氣,暗付道終於有援軍到了,待汴京城內殿前司諸軍從金軍突襲入城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另有大批民衆再被組織起來,也足以教金軍遭受重創......
然而策馬衝來的那員殿前司軍將眼見前方有汴京城內軍民與金軍鏖戰,卻大聲喝道:“住手!陛下有旨,汴京城內軍民概不得尋釁與金軍廝殺,以生禍端,違令者格殺勿論!”
甚麼!?
韓存保見說如遭雷殛,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言語。明明是金軍已經殺入城門,若不死戰拒敵汴京外城皆失,我韓存保是組織城中義勇死戰拒敵以保京師,又怎會是我等尋釁而生禍端!?
原來陳希真向完顏斡魯補諫策方今繼位的宋朝官家趙桓也是懦弱無謀之輩,每逢決策縮手縮腳,而宋廷之內方今又是以主和派佔得上風。如今既然金軍已衝破汴京外城防線,朝內君臣必然震恐驚懼。而金軍可派使臣往汴京內城前去假意表明如今再商議議和退兵,也不是沒有翰旋的餘地。但既然金軍已攻破汴京外城,卻仍有大批軍民被組織起來襲擊金軍兵馬,自可以去威脅宋廷倘若不鎮壓城內百姓抗金的行動,便縱兵洗城,且再無與宋廷談判的可能......
完顏斡魯補在聽陳希真獻計報說過後與完顏撻懶對視一眼,兩人心中起先便也有恁般打算,此時卻是由這陳希真率先提及,他們二人也都不約而同的念道:這個喚作陳希真的南朝降人,對於我金國而言果然有大用處。
至於在旁的金國東路大軍漢人統制劉彥宗不動聲色,依然在按部就班的調撥兵馬,只是他的目光覷向陳希真時,眼中的輕蔑厭惡之色一閃而逝。
然而陳希真所諫之策的確起到了奇效,因金軍突然從宣化門殺入而嚇破了膽的趙佶,在旁又有李邦彥、白時中、唐恪等臣子附議,只念道外城竟被金人輕易殺入,內城卻又如何能守得住?遂先是囚禁了力諫繼續組織汴京禁軍、民壯與金軍力戰的李綱,旋即立刻下令開始鎮壓城內膽敢反抗金軍的汴京軍民。
過後不久,仍要組織麾下軍健抗擊金軍的殿前司指揮使蔣宣、李福、盧萬等人反遭宋廷問罪,當街斬首......
當街組織民衆抗金,鼓舞汴京城內百姓自發抗敵的十幾名民間藝人盡皆被朝廷誅殺......
衆多太學生跪在宮城外,向官家請願抗金,卻被悉數被收押......
而朝廷又開始大肆搜繳汴京城中的兵刃軍器,開封府發揭示曰:許人告收藏軍器者,悉納赴官,凡甲仗庫軍器,以車輦去,或用夫般擔,限滿不納,依軍法從事.....
而此時在汴京外城西陲,有一員年紀六旬上下的宋軍大將身遭重創,癱坐倚在牆角,本來便已是力乏氣竭,行將就木時,他忽然聽到遠處有軍校高呼就此罷戰,不得再與金軍廝殺的喝令聲傳來,他慘然一笑,臉上仍掛着黯然無奈的淒涼,而慢慢的闔上了雙眼。
當年河東將與夏軍殺伐,以箭射徹甲沒鏃的絕技直殺的敵酋震恐敗退,屢揚威名而使的遼朝使臣也不由矍然起拜的一代神射名將何灌,
如今不止已是年老力衰,他自知就算仍是年富力強能連發硬弓絕學時,恐怕以一己之力也難以抵擋金國所向披靡的大軍。
何況這些年下來何灌見慣了朝廷中奸黨弄權的行徑,而自己爲了保住官身名祿卻也只得隨波逐流,當年的血勇與豪氣這些年下來到底仍是被磨平了,起先不久卻於滑州防線不敵金軍勢大而望風潰敗,逃回汴京後又被官家勒令把守外城,如今命折於此,何灌心中慨然念道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面對強敵外寇,我的確曾生畏戰之心,可是如今朝廷尚且如此,卻又怎是我一人之過......何灌悵然念罷,終於仍是溘然長逝。
此刻在汴京城中,與何灌一樣含恨身死的,卻還有當年在殿前司也曾有軍職在身,追隨高俅曾征討京東路梁山泊、二龍山綠林義軍戰敗被俘,卻也被蕭唐放還回來的酆美。
幾把明晃晃的兵刃洞穿了酆美,他口中嘔出大口的鮮血,卻聽得有官軍焦急喝令官家有旨,不得與金軍廝殺。酆美心中恨極,雖然當年高俅權掌殿前三衙時,屈身逢迎權貴也是官場的常例,酆美自也甘心爲高俅驅策。然而國難臨頭時,受大宋軍人的天職驅使,他依然肯站出身來抵禦外寇入侵,然而在這個時候,酆美沒料到竟是他向來忠心不貳的朝廷會讓自己無比心寒。
酆美費力的擡起頭來,眼見隨着他抵抗外敵的一衆軍民惶然義憤,卻仍要遭一些殺得眼紅的金軍屠戮,彌留之際,酆美也不禁想到,倘若我肯依從蕭任俠共聚大義,遮莫今日也不會落得如此窩囊的死法吧......
而距離天波楊府不遠處的州橋前,也有一隊從汴京內城得令巡視的官軍截住了由楊溫所率領一衆也正與去尋金兵廝殺的義勇,爲首的軍健厲聲呵斥道:“楊溫,你本來就是遭罷黜的罪臣,卻當真敢抗拒聖旨不成?”
楊溫雙眼直似要噴出火來,恨不得將滿口鋼牙咬碎,可到頭來,他也只得忿然罵了聲,翻轉手腕將長槍狠狠摜在地上,身後一衆義勇惶然瞧着眼前那槍桿劇烈顫抖的長槍時,大批軍健撲將上來,卻是要收繳他們手中持着的兵刃......
東京汴梁城內仍要自發組織抗金的軍民便如此被剝奪自衛的能力,而只能做金人兵鋒前待宰的羔羊,否則的話,要論罪將這些抗金義士盡皆處死的,反而正是他們要誓死保衛的大宋朝廷。
汴京內城派出官軍官軍四處鎮壓組織抗金的義勇軍民,漸漸的,似乎也只剩下韓存保一人綽戟策馬,淒涼的孤立在長街之上。在他身前,是大批正要殺他泄憤的金軍虎狼之徒,在他身後,卻是大聲喝令不得與金軍廝殺,而正在收繳抗金軍民軍械的殿前司宋軍。
“兀那南蠻子可惡,殺了我軍許多兒郎,不先除了這廝,要俺們暫且罷兵,卻是妄想!”金軍中有員騎將暴喝一聲,旋即喝令麾下軍馬嘶聲怪叫着,又直奔形單影隻的韓存保衝殺了過來。
我堂堂大宋節度使,相州韓氏族裔,又怎能甘受女真韃子羞辱!?
韓存保悲憤的仰天長嘯,單戟匹馬,也向洶涌殺來的金軍兵馬衝殺過去。策馬疾馳時,韓存保心中也不由的悵然念道:可惜我受家世羈絆,不能留在水泊梁山與老哥幾個團聚......賢侄!蕭任俠!原來你多年以來的籌謀半點不差,官家與朝堂軟弱如斯,幾近將大好江山拱手讓於外寇!如今任由着金狗於汴京猖獗肆虐,遮莫抗金大業,當真要由你來力挽天傾了!
寒芒暴起,方天戟鋒尖登時劃破眼見一員女真騎將的脖頸,滾熱的鮮血激濺,韓存保仍是嘶聲怒吼,一往無前,直至連人帶馬被圍殺過來的金軍給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