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興州往南川峽四路的官道之上,但見八九十名軍士與兩個虞候打扮的漢子簇擁着一輛囚車取路南行,滾動的車輪在崎嶇的道路上發出吱嘎嘎的悶響聲,顛簸的囚車上那個早已被枷鎖死死拷住的囚徒低垂着頭顱,披散下來的長髮幾乎將他的面龐盡給遮蓋住,看來好像是心灰意冷,渾然不覺外物,又似是已暈死了過去,滿是創傷的身軀也隨着顛簸的囚車而無力擺動着。
當中有個虞候斜眼朝囚車乜將過去,忽的朝着那囚徒吐了一個濃痰,口中罵罵咧咧道:“嘿!這廝鳥,遮莫倒是睡了過去?卻是老爺們晦氣,來押解你這不長眼的殺才,這鳥人倒在囚車上便當,不必受甚勞途奔波之苦,爺爺們倒似是侍奉你這廝的!”
另個虞候見說,也搭腔說道:“康兄弟何須置氣?這廝于軍中耍橫抖威風慣了,不但樹敵甚多,還惡了張宣撫相公,到底也要落得個死字,這一路雖然顛簸勞苦,可是待押解其至恭州(後世重慶,因南宋光宗先封恭王,後登帝位,以“雙重喜慶”之由遂升恭州爲重慶府,後延續至今)刑獄司落到你兄長手裡,零碎苦楚,有他生受。”
而那兩個虞候正說時,忽有有一員軍士上前報說道:“尊官,那馬兒...又跟上來了......”
那兩個虞候見說回頭去瞧時,果然見到有一匹高大雄俊、通體油亮的好馬亦步亦趨的跟隨在押解囚車的衆軍士後方,但見那匹神駒生得比尋常高頭大馬高出一個頭不止,雖然並未仰蹄馳騁,只是隨着顛簸的囚車踱步而行,但是每每一動彈,那匹寶馬四隻盤根錯節的筋肉立刻突顯出來,似是蘊含着無窮的爆發力,雖然馬身肚下也生得些膘肉,也正利於長途奔襲。就算不是善於識馬相馬之人,打眼一瞧也知這匹馬兒是萬里挑一的上好神駒。
那姓康的虞候見狀狠狠的唾罵了一口,好像那匹寶馬是押解着的這撮鳥征戰廝殺時的坐騎,因高大雄俊,壯碩強健而喚作甚“鐵象”,而自從曲端被押解上路,南赴恭州之後,這鐵象竟一路跟隨,已有數日。本來康虞候眼見這匹寶馬瞧來極是珍貴,遂生出佔爲己有的心思,卻哪知這鐵象神駒一路上只跟隨着囚車時不時悲嘶長鳴,可但凡是有生人接近,它立刻性發起來亂咬蹬踏,尥起蹶子時碗大的蹄子若是蹬到人身上,怕是當即要身折骨碎。數十軍士,竟然奈何不得這匹久經戰陣的神駿戰馬,也只得任由着它追隨着自己的主人迤邐而行......
康虞候眼珠驀的骨溜溜一轉,又獰聲說道:“這畜生端的礙眼,就算是不得藥殺了它,好歹於路徑上尋個去設處坑陷住做了,近百個軍漢,還奈何不得個畜生?嘖嘖嘖...覷它那一身肉膘,至少也有千來斤,宰了火烤,正可打牙祭......”
“腌臢宵小!你這廝們好大的狗膽!若是敢傷俺愛馬分毫,我曲端教你們一個個都死!!!”
還沒待那康虞候說完,本來於囚車之上耷拉着腦袋,無力擺動的那個囚徒登時擡起頭來,雖然面龐大半仍被披散下來的頭髮給遮蓋住,但他那對招子透過烏密打柳的黑髮也似要噴出火來,臉上烏青污血未消,但也依稀能瞧清他正是本來統管涇原路西軍兵權的宋軍大將曲端。
似乎已經飽受過一段時日的盤問折磨,也使得本來得勢不饒人的曲端早已是精疲力竭。但是如今隱約聽見押解自己的這幹廝鳥要害自己的愛馬,一股無明業火仍騰的暴躥而起,直衝天靈蓋而按捺不下。此時的曲端更是瞪着那對滿是血絲,且滿懷戾氣恨意的眸子惡狠狠的環視過去,並嘶聲恨道:“就憑你們這些不入流的狗奴才,也配冒犯我曲端?便是老子的馬,也遠比你這羣賤廝精貴!老子爲國家出生入死無數遭,立下戰功無數,便是甚上官相公,又如何敢輕慢待俺!?須知我覷你這廝們,盡是狗一般的奴才!如今趁着老子一時失勢,便恁般狗仗人勢的相欺相辱!當真是可惡該殺!
被罷官貶職,俺曲端先前也不是沒經歷過,可是恁般時節,朝廷少不得捨命效死廝殺的國之干將,便是受這等冤枉官司,早晚我也仍將得復職錄用,屆時你這幹薅惱冒犯俺的鼠輩宵小,老子也必要教你們個個不得好死!”
本來那康虞候乍聞曲端忽然暴起痛罵,當即駭得險些一屁墩坐到在地上,連同周圍一干軍士驚聞曲端那一喝之威,也都驚得各自綽起兵刃相向而嚴防戒備。可是聽得曲端喝罵罷了,那康虞候臉上驚駭之色卻漸漸褪去,臉上反而又露出似是小人得志,又好像把玩爪子下老鼠的花貓也似的笑意,他嘿嘿冷笑了兩聲,隨即陰聲說道:“曲端,你這廝兀自不知死哩!你詆譭官家,犯的可是欺君大罪,還想有再得朝廷錄用的機會,已是癡人說夢!何況你這廝居功自傲,殊不知早把張宣撫相公開罪得狠了,今番必然饒你不得!你又可知已由張宣撫相公欽點爲夔州路刑獄司提點提審你這廝的,又是哪個?”
自知被定的是欺君大罪,心中實則也甚是沒底的曲端全因恚怒已極,聽那康虞候獰聲惡言說罷,也仍是嘶聲恨道:“俺曲端一時忿言,哪裡是對官家不敬?全是軍中奸邪小人忌恨我軍功顯著,非但要潑髒水,便意圖構陷害死老子!便是到了刑獄司供訴,老子倒要好生對質,也必要尋害我的小人算個明白!而你這狗奴才,有話便說,有屁便放!夔州路刑獄司提點提審老子的無論是哪個,老子問心無愧,懼個甚鳥!?”
那康虞候聽罷臉上猙獰的笑意更濃,隨即又陰聲笑道:“本來我還尋思,直待到了恭州刑獄司後待你見了提審的正主時,再覷你這廝又將作何嘴臉。罷了,今日索性便與你說得明白,由張宣撫相公欽點爲夔州路刑獄司提點官的,正是我阿哥康隨!姓曲的,當初你又是如何羞辱驅逐我兄長的,這筆賬,你不會不記得把?”
“甚麼!?康隨!?”
本來臉上滿是恚怒之色,也仍夾雜着幾分跋扈氣的曲端聞言面色登時變得煞白,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本來以曲端的性情而言,就算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言語中起了爭端一旦性發起來仍敢指着鼻子將對方罵得個狗血淋頭,甚至要動刀子爭執也是不在話下,是以他知道此番被押解至恭州刑獄司固然是凶多吉少,但再忍受不得那幹宵小鼠輩而發作叱罵。然而如今聽得康隨這個名頭,曲端便知自己非但是必死無疑,而且幾乎也能斷定自己也要受盡折磨慘死!
曲端再是跋扈驕縱,可是他也並非是那種分毫不通人情世故的夯貨渾人,今番遭冤案誣告下獄後自己細細思量時,也很清楚張浚、吳玠、王庶、王燮等先後同事過的上官同僚一個個都有趁着自己有致命把柄可抓時而設計陰害的理由...但是唯獨自己先前麾下的軍將康隨,曲端卻自問要治他心裡沒有半點虧欠處!
因爲康隨那廝,是因盜用軍中財務,忤逆欺上而被自己示衆鞭撻!于軍中行事風格到底有些傾向於傲上恤下的曲端,只恨當初顧念康隨那廝久曾在自己帳下效力甚久而姑息饒他一命,但而後卻也曾聽聞康隨過心懷舊怨,待自己恨之入骨,當時跋扈飛揚的曲端卻也不把這麼個不知恩義的狗東西放在眼裡......
但是張浚相公...不,張浚那狗賊竟然在這個節骨眼故意提拔康隨有剋扣軍餉劣跡的蠢蟲做得甚夔州路刑獄司提點官!曲端又如何不知這是勢必要殘害弄死自己?往我對大宋忠心耿耿,到底卻要落得個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