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唐望向頹喪消沉的曲端,也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曲端,當初你雖然時常出言無狀,可那時覷在小種相公面上,你我也算有些情分,這些年下來你於帶兵征戰上的本事也的確是精進不休,屢立功績,非但也是西軍中出類拔萃的良將,於涇原等幾路軍旅中亦是素有人望,可是你本有將帥之才,前程不可限量,如今卻落得個恁般下場,卻又可曾想過箇中因由?”
曲端見說本來頹廢的面龐上登時似被一層戾氣所籠罩,他的眼角狠狠抽搐了幾下,更是咬牙切齒的忿聲說道:“還不是因爲張浚那廝,忌恨我曾對他言行無禮!還有王庶、王燮之流,以及康隨那奸邪小人...更少不得吳玠那人面獸心的畜生!張浚狗賊,面上雖然說肯重用提拔我,但暗地裡卻頗多猜忌,而且他調度軍馬優柔寡斷,如何能當得大用?
而王庶那廝仗着朝廷勢要,節制得我束手束腳,卻是個不知兵事的庸才,多次延俄戰機,我的確生出要除他奪下兵權的心思,但事急從權,那廝若是累害得西軍僅剩的各部兒郎兵敗折損,卻不是該殺?而王燮那廝,竟然縱容麾下軍士劫掠關西鄉民,致使民心動盪;康隨鼠輩,剋扣貪墨軍中錢餉,致使諸部軍士心寒,我只恨當初未曾宰了那廝們!吳玠那廝,雖也算是善用兵的將才,卻更是口蜜腹劍,暗地裡構害同僚袍澤的小人!這些合當千刀萬剮的狗賊沆瀣一氣,圖謀勢必要置我曲端於死地,我若仍能留得一條命在,也必當......”
“夠了!!!”
曲端話還沒有說完,卻聽得厲聲怒喝乍起。待曲端再怔然擡起頭來時,就見蕭唐面沉如水,並語氣森然的說道:“曲端!你這廝口口聲聲說自己爲奸邪小人構害,才落得今日恁般絕境,遮莫到了現在你還未曾覺得你有甚過錯?你招致殺身之禍,便全是因他人對你的忌恨,而你便沒有半點不是?好,其他人暫且休論,我靖難軍李孝忠兄弟,復奪還淪陷於金虜之手的陝州諸縣,張浚本來急令你率涇原路西軍火速救援,你卻拒不出兵!你說是其他奸邪宵小構陷你欺君犯上,但你數度抗拒軍令,若非是戰亂國家用人之時,由着你待價而沽、趁勢跋扈,又已曾觸犯過幾次軍法死罪?
偏生就只有你遭人構害便是冤枉的,你又可知若非是我當初北上馳援太原府時,仍要分兵馳援陝州,遮莫李孝忠與靖難軍衆將士,乃至陝州地界將慘遭金軍屠戮的血債,也要算到你曲端頭上!國難當頭,宋軍中卻兀自內鬥內耗,實則你也一直有份!你說是因爲王庶之流用兵無能,你才生出殺他心思,卻又如何不是你打算趁着局勢動盪,爲了一己權勢殺上官、爭兵權,而與朝廷坐地起價?而說到底也是因爲你剛愎自用、恃才傲物,惡了無數袍澤同僚,這是纔是你曲端如今面臨殺身之禍的因由!”
聽得蕭唐當面一番斥責痛罵曲端面色立變,過了片刻,他緩緩的低下頭去,似是發出了一聲嘆息,而喃喃說道:“不錯!我曲端自詡爲靖土安民、抗拒外辱而不避生死,但並非是光風霽月、坦蕩磊落,也曾做下過不少虧心事...但是蕭任俠若是肯容我辯解幾句......李孝忠統領的靖難軍,到底是由恁當初征討河東田虎時得朝廷照準組編的軍旅,到底非是我西軍派系。而我西軍,先前因閹賊童貫把持西北兵權致使軍心動盪,勞師遠征江南方臘後更教那廝將諸部西軍拆分得散了,而北征遼朝殘部兵敗,隨之金虜侵害中原,我西軍也是日漸凋零,餘部將士兒郎性命也是愈發的精貴,偏生金虜勢大難擋,再逢戰事稍有疏失,只怕我諸部西軍鎮守西陲邊庭一百數十年保家衛國建下的威名,也將徹底煙消雲散......
而無論是汴京朝堂,亦或諸處軍司,門戶之別、派系之爭蕭任俠恁也是甚是清楚。非是俺曲端便恁的刻毒陰狠,盼着皆金軍之手能除了李孝忠那當時也得朝廷賞識厚封,也倒似有意提拔他來制約俺西軍的同僚,而不惜教陝州宋民百姓再受金軍韃子侵害...當時我若出兵馳援,金軍也未嘗不會截取要隘後路,亦或圍點打援伏擊我軍,當初我確實思付的狹隘,只盤算着憑甚爲了一支非我西軍嫡系的軍旅,倒要搭上我麾下衆多兒郎的性命?我曲端確實懷着私心,對李孝忠將軍有愧,但那時冷眼旁觀,只是尋思各自鎮守疆土...至於我曲端又何至落入今日恁般絕境......”
正說着,曲端頓了一頓,又喟然嘆道:“若是以往我仍是得勢驕橫時,蕭任俠今日對我所言,只怕多半也聽不入耳。但如今已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痛定思痛,方知我過往趁時局動盪欲把持得西軍兵事大權忒過迫切,已然樹敵甚多,這才自取其咎...只是在下確是被奸人構害,爲朝廷所不容,但好歹爲國爲民戎馬倥傯,積累建下諸多功績,性命就恁般休了,卻又教我如何甘心?”
曲端慘然說罷,又擡起頭來,再覷向蕭唐時眉宇間也不禁流露出不甘與懇求的神情。
蕭唐默然片刻,忽的長聲說道:“曲端,我既然與一衆兄弟喬裝而來,殺散了押解你至恭州刑獄司的公人與軍士,卻是有搭救你逃離得去,免於遭殘害身死的打算。但有一件事你也須想得清楚:畢竟你是枉遭誣陷欺君罔上的大罪而被收捕候審,張浚既已做下安排,必要取你性命,去了恭州刑獄司雖多半要受炮製慘死,但久後也不知能否有翻案正名的時日。然而我雖然得官家御封爲天下兵馬大元帥,全因金國大患之故,實則與宋廷貌合神離,久後也必有爭端...你若是隨我去了,也是坐實了在逃死囚叛將的罪名,宋廷官身仕途,已再沒了指望...既如此,你又可是心甘情願?”
曲端聽蕭唐說罷,也不由得慘然一笑,而又嘆道:“蕭任俠,如今在下可還有別的路可走麼?就算是我曲端往日驕橫而自取其禍,到底曾爲國家出生入死,今日卻蒙受恁般大冤大恨,非是我曲端辜負了朝廷,而是朝廷負我曲端。若是無蕭任俠率領諸地義軍力挽狂瀾,勘定金虜禍亂,如今做大勢力,於大宋諸地亦是大民心所向,而我曲端無論怎的,抵死也不能投靠外虜爲虎作倀...朝廷要我死,本來是不得不死,但是蒙受蕭任俠救助恁般潑天大恩,又教我曲端仍有徵戰沙場、建功立業的機會......但凡仍能活着立番功業,哪個又肯遭枉殺死去?蕭任俠肯得救在下的性命,我曲端...自然也會將性命交託於恁,以報大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