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將?
蕭唐聽得國子監中那主簿官直呼那書生的姓名,他心思一動,立刻想到了江南方臘起義之後,這個摩尼教主麾下有個本是太學生出身,卻因向朝廷直言花石綱的危害而被棄用不得爲官,反倒去依附造反大軍的書生。
不得不說這個呂將也是國子監太學生中的一個異類,尋常文人書生遵循道德文章、詩禮教化,奉行君命重、臣節在的天命正統,可是呂將不甘心被開革學籍功名,甚至毫不忌諱依從造反這等在方今文人心目中大逆不道的勾當,雖然他投靠方臘之後在審時度勢上也頗具戰略眼光,可是似乎也不得綠林道中人的信任,幾次向方臘諫策也都未被採納,雖然在方臘被俘後仍然於浙南一隅繼續起義造反,可是後來還是在朝廷的重兵圍捕之下自刎身死。
按說宋時國子監內太學生又有“無官御史臺”這般稱謂,除了當初氣性極犟的王安石因國子監衆人針對變法撰文批判,而罷免了一批太學學官,前些年又有太學生死諫抨擊蔡京等權臣而遭發配流放,大多時候朝廷對於直言進諫的國子監中生員態度也比較包容,而這個呂將卻被罷免了功名學籍,一世不得爲官,倒也能看出其常作驚人之語,甚至連國子監內的師尊、同窗也都視之爲異己。
而此時呂將雖被國子監中教員主薄當面呵斥,他倒反而也因氣惱而臉色立變。本來呂將不同於國子監中其他汴京達官貴人出身的子弟,他本是兩浙路富陽縣貧苦人家出身,因寒窗苦讀爭得鄉縣內學政額貢的身份才得以入京旁聽教諭,所以呂將不止見慣了民間疾苦,也更是養成了他憤世嫉俗、性烈偏激的性子,按國子監中訓導漢時董仲舒臣說三綱五常中事君須以忠,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爲不忠的某家之言,對於呂將來說卻是“君若要我死,我便要君不得好死”。
雖說呂將也不至於將心中那些所謂大逆不道的念頭宣揚開來,可是他於先師忠君的訓導時常有不同見解,又似今日這般也敢在大庭廣衆下抨擊當今官家奢靡昏昧,蕭唐聽其言語,心說若是換個朝代興許便是掉腦袋的大罪,是以眼見他如今被國子監教諭斥責,再聯想到後來他被朝廷剝除功名,這也就不足爲奇了。
便如眼下呂將被國子監中的教諭與同窗怒斥,他卻也似被撩撥起了心中火氣,便冷笑着說道:“朝廷任用邪佞施諸般勾當悖理虐民,官家一手要江南浙、蘇等各地府衙載鉅艦、發役夫的進貢花石綱,一手又要對夏國用兵,勞民傷財、百姓嗟怨。王荊公有言正言者不矜寵利、不憚誅責,須爲天下昌言,以寤主上而起民之病,治國之症,我等本是爲勸諫官家廢罷花石綱而齊聚一處,小生本以爲諸位也當知道民間疾苦,卻不料也只是與一羣只知皓首窮經,而避重就輕的讀書人自說自話罷了!”
呂將這番羣拉仇恨的言語登時一石激起千層浪,這羣本來以天下正道爲己任的太學生們各個羣情激奮,紛紛要呂將說個明白。
蕭唐在這個時候也大概聽出齊聚於此的這些國子監太學生們,本來是要一同上書勸諫趙佶罷免花石綱,只是借話趕話時又議論到大宋欲對夏國用兵,呂將就着因勞民傷財之事言語中對當今天子未免有些不敬,在士人之間言論自由相對寬容的宋代,這種事本來也是可大可小,正如當年剛考上進士的蘇轍,以及還做得將作監丞那等從八品小官的富弼也都敢上書指摘皇帝“無度失節、不聞諮議”甚至“不汲進取,致使人心憂惶”,而呂將看來偏卻是生性烈偏激的性子,他被國子監中教諭主薄叱喝不由的勃然大怒,甚至連帶着國子監內所有生員一併嘲諷起來。
在蕭唐身旁的石秀本來聽這些知乎者也的書生高談闊論頗爲不耐,按他看來這些只知讀書、不通世事的腐儒大多眼高於頂,一個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偏生又拙於人情世故,論權謀心術也遠不及朝廷中那些滿肚子心眼的朝臣官員,聽這麼一羣酸儒書生議論時政國事又有個鳥用?可是當石秀又眼見呂將發將起來,大有要舌戰羣儒的架勢,他倒也抱着膀子嘿嘿一笑,並對蕭唐低聲說道:“哥哥,這個書生倒也有趣。”
“只怕此人也在東京汴梁留不得許久了......”
蕭唐悠然念罷,他心中暗想也並非是自己清楚這呂將終將因爲上書抨擊趙佶要求江南諸地花石綱勞民傷財而被朝廷罷黜,無論是唐宋時期的臺諫、還是明朝的言官羣體,雖然那些文人中多有敢於直言敢諫、以死而諍,而絲毫不給皇帝留半點顏面的,可是他們大多也都將忠君爲國的烙印印在了心頭,起碼那些敢於諫言犯上的書生都不會忤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綱五常這些教化天下儒生的倫理道德,便是被皇帝罷黜甚至處死也要效死節爲正統王朝盡忠,可是很明顯的是,呂將卻並不是那一種人。
現在與蕭唐共聚大義,並肯在綠林中輔佐他的飽讀經書之士裡面,蕭嘉穗、聞煥章、許貫忠等人當然也都不是愚忠之人,可也是因爲蕭唐並未打算裂土稱王,專要造趙氏大宋的反也使得他們能夠死心塌地輔佐自己的結義哥哥。倘若蕭唐不是已經劍指遼東一隅避免了與宋國直接發動大規模的武裝戰爭,那麼尋常書生對於江山王朝更迭的正統觀念,或多或少還是會使得蕭嘉穗等人心生顧忌,縱觀呂將在被剝奪功名後毫不猶豫的投奔至方臘麾下,並且屢屢請命要與趙氏大宋對抗到底,那些所謂忠君君父之類的名節觀念似乎他也毫不在乎。
比起在傳承國祚已接近一百五十載的帝國中受治世正統儒學教化的太學生,這個呂將反倒更像是一個於亂世中學而優卻不能仕,只會考慮投奔一方勢力能夠大施拳腳的幕僚謀士。
此時燕青也發現蕭唐凝視着正與國子監太學生爭執的呂將若有所思,他便湊到蕭唐身前,低聲問道:“哥哥,遮莫你也動了拉攏這個太學生入夥的心思?”
“人義者,君仁則臣忠,這個姓呂的太學生依我來看,倒是個不肯愚忠於朝廷的。”
蕭唐沉吟說罷,他心中又想到按史載中呂將曾向方臘建議佔據東南門戶,憑藉長江天險以抵禦官軍,之後在官兵大軍壓境後時諫策壯士斷腕、撤離杭州保存有生力量,後來還率領摩尼教殘部繼續與朝廷抗爭了一段時日,倒也說明這個對宋國朝政失望透頂的士人學子從戰略層面上而言的確也是個可當大用的謀士,所以待蕭唐拿定了主意,他便又對石秀吩咐道:“三郎,派出些人手盯緊這個呂將,若是他在汴京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報之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