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說,其實我常常夢到叢微。沉和心中凜然,與璟相處多日,好像都對叢微避而不談,但她終於還是提起了。沉和一早便知道璟會提起叢微,她們像是被很多條微細的線牽着,走着走着定然會遇上。
夢到她什麼了?
夢到她跟我講陸叔叔和她的故事。
那故事是怎樣的呢?
不記得了。我當時很努力想要記下來,卻還是不記得了。
嗯。
她在哪裡?帶我去見她吧。璟忽然懇求道。
爲什麼要見她?好奇?
當然不。她是我少女時代的偶像。我知道陸叔叔喜歡她這樣的姑娘,因此要像她一樣。
爲了讓你的陸叔叔喜歡你嗎?
嗯。
你和她,的確有一種神似。
真的嗎?
真的,如果陸逸寒沒有死,也許他會很喜歡你。沉和感慨道。
璟忽然想起最後那一晚,陸逸寒迷茫的眼神。他看着璟說,我覺得很熟悉。原來如此。她如願以償與叢微相像,但只不過是她的一個贗品。璟嘆了口氣:但那是一個夢了。
璟忽然又問:你對叢微的感情又是怎樣的呢?
很多年的好朋友。
你一定也喜歡她,因此你收留了我。璟似玩笑非玩笑地說。
她比我大七歲,我很敬重她,也很珍惜她的才華。沉和沒有生氣,淡淡地回答。
她是你一個沒有抓住的夢。
漸漸進入冬天,這座城市的污染很嚴重,早上那黏稠的冬霧讓人絕望。璟偶爾去學校——已是最後一年,同學們已然開始各覓出路,璟亦看到過林妙儀,有一羣低年級的學妹跑過來讓她簽名,她一臉好脾氣,柔聲細語。那幾個女孩在和她討論《笑靨如花》中的情節,說她們很喜歡喜然,縱然處於逆境,也總是很坦然,心中沒有記怨。璟緩緩走過去,她只是微笑地站在她們旁邊。待到她們盡數散去,林妙儀立刻轉了一張兇狠的臉,問璟,你到底想幹什麼?璟笑着說,其實我只是想聽聽她們是怎麼評價那些小說中的人物的。你知道嗎,這是一種非常幸福的感覺,可惜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璟說完便怡然而去。
而璟和沉和,他們除卻寫作之外,似乎只剩下有關陸逸寒和叢微這一個話題。璟和沉和都感到了那重令他們不能靠近的阻隔。他們中間總是有陸逸寒和叢微,沉和總是覺得璟仍舊緊緊抓住有關陸逸寒的記憶不放,而璟覺得自己無論對於陸逸寒還是沉和,都是一個可悲的替代品。驕傲令他們輕視彼此的感情。於是他們有時因爲這份計較就吵起來。
比如一個好好的晚上,璟念這些天寫過的小說給沉和聽。沉和稱讚道,不錯,這些寫得很好,讓我想起了叢微寫過的……
璟打斷他,冷冷地說,你只會喜歡寫得酷似叢微小說的小說,對嗎?
沉和怔了一下,沒有,我只是說出我的感受。
璟說,是的,這感覺是最真實的。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沉和說,你有些不講道理了。你不是也很喜歡叢微嗎?
贗品沒有權利不喜歡真品,不是嗎?
沉和覺得再說下去亦不過是更加傷人。他站起來,奪門而去。他接連幾天都不再來。璟亦不怎麼出門,她有時告誡自己說,璟,你要寫一本比叢微還要好的書。可是她對着電腦,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漸漸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到了下午,她常常跑出家門,坐在樓梯處孤單地抽菸。地上是黃色白色長長短短的菸蒂,像是雨後冒出的一片毒蘑菇。
沉和幾天後再來,璟不在。他坐下等她,過了不久,璟便提着蔬菜、魚和熟食從外面回來了。好像知道他會來一樣。她亦好像忘記了吵架的事情,笑吟吟的,認真告訴他,晚餐打算做什麼菜。那樣的時候,沉和亦覺得什麼也沒有發生,甚至叢微陸逸寒書稿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他們不過是世間一對尋常的小夫妻,日子充滿了油煙味和小口角。
但她不與他做愛。每一次他吻她,都這樣長久,像是要把從前她所欠缺的都補回來。他帶領着她,穿過荊棘,遨遊雲際。並且,他還想要她。可是他們來到牀邊,她忽然非常恐慌。她的腦中如一閃一閃的閃電,掠過曼和陸逸寒做愛的情景,小卓和小顏睡在一起的情景。那些肉身碰撞出的歡愉只帶給她無以復加的痛苦。她的眼睛已經被那些白光所傷。傷口像是溝壑一般無法填平。她忽然好像被擊中一般,猛地掙脫開沉和。她連連後退,縮在牆角哭泣。沉和無限憐惜,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拉起來。然後讓她在牀邊坐下來。他輕輕地撫着她的頭,讓她不要害怕。她把頭藏在他的懷裡哭泣。夜晚他們只是相擁而睡,抵足取暖。
璟的性情越來越陰晴難料。也許是因着童年少年時一直都在壓抑,而今卻不再需要,便漫縱地生長。沉和必須承認,這漫縱,自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然而卻亦毫無章法,完全都在掌控之外。有一次吵架,沉和發現璟用刀片在手臂上畫上了記號。他心痛地問她爲什麼,璟卻笑嘻嘻地說,叢微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乾的呀——她是指叢微小說裡的將名字刻在手臂上的事。沉和非常憂心,他感到璟和叢微越來越像,不僅迷人的地方像,就連這駭人的地方,也如此相像。沉和終於對璟說,我想我應該帶你去見叢微。等到你寫完這本小說,我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