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從療養院出來,璟一路沉默。沉和知璟心中很多疑惑,並且因着心中那完美的影像破碎了而沮喪。他於是提議去咖啡店小坐。璟很猶豫,她自離開療養院便開始胃痛,而對於陌生的咖啡店,她有些抗拒。於是又繞了半個城市,去了沉和給璟過生日的那家。這家其實十分頹敗,就在離桃李街不遠的好位置,眼見隨時都有關門易主的危險。招牌上寫着店名:“斷橋”。璟忽然回頭對沉和說,我總是這樣念舊的,便是咖啡店,也只願意去從前的那一個。沉和回她說:明知道橋是斷的,爲什麼還要去走呢?

沉和啜了一口咖啡,對璟說:你一定很多問題要問我,那就問吧。但是有一些事,我並不瞭解,叢微和陸逸寒都沒有說的,我便不知道。

叢微幾時變成現在這樣?璟開始發問,手中握着熱牛奶,想要趕快止住胃疼。

其實她一直是一段好,一段不好。前一陣子她並不住在療養院。我把她安置在我父母那裡,但後來她忽然變得嚴重了,我的家人沒法再照顧,所以送到療養院。

她幾時回國的呢?

她是在陸逸寒去世不久回國的,也許就差幾個月。我當時告訴她陸逸寒去世了,她病情立刻嚴重了。有一段時間就在療養院休養。後來病情好轉,但她忘記陸逸寒死去的事,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態,盼着陸逸寒來看她。總是這樣反覆,卻記不得他的死。

璟一陣酸楚,雙手緊緊抱着熱牛奶取暖。她問,那麼當年陸叔叔和她究竟因爲什麼分開呢?她又怎麼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叢微與陸逸寒認識的時候只有十五六歲。陸逸寒當時寄住在杭州的姑母家,打算考美術學院。叢微的哥哥油畫畫得很好,陸逸寒便跟着他學,常常在叢微家一坐就是一天。他們就認識了。後來陸逸寒的父親忽然病逝,急召他回來繼承家業,照顧母親。於是陸逸寒離開了杭州,但叢微一向固執任性,她因依戀陸逸寒,又來北方找他,不遠萬里來投奔他。那時陸逸寒已經考取了S大學,兼顧學業和病重的母親,非常辛苦。叢微來投奔他,他自然高興,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道如何照顧她。她是個嬌縱的女孩,喜歡賴着他,他上課,她便常去找他,在外面等他。陸逸寒很忙,叢微在這座城市又舉目無親,她常常覺得孤單。而她的寫作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她一直喜歡浪漫,又因爲她的外祖父曾在美國留學,她的家庭教育一直有些西化,她對自由生活的嚮往以及對藝術的狂熱追求使她不想這樣寂寞地留在一處。因此叢微希望陸逸寒中止學業,與她一起去國外。八十年代初期,正是出國的熱潮,國外是浪漫的,國外是自由的,國外是時髦的……然而陸逸寒卻並不想出國,一方面他是家裡的獨子,要照顧母親;另一方面,他亦喜歡東方的文化,對中國古代藝術十分着迷。他們因此產生了分歧。

叢微是很西化的女孩。八十年代初期,她就一頭披肩發、小尖跟的皮鞋,坐在那裡,悠然地給自己點上一根菸的樣子,嚇壞了陸逸寒的母親和陸家的其他親戚。他們一致反對陸逸寒和叢微來往。那時叢微的第一本書剛剛出版,獲得好評,她如此癡迷於創作,像是被一把火燒着,她亦要把生活過得轟轟烈烈。叢微變得越來越偏激、衝動,甚至用刀子割自己,有時候會狂躁地摔東西。有時忽然創作靈感盡失,她就像世界末日一樣絕望,大發脾氣泄憤。甚至與陸逸寒的母親發生激烈的口角,致使她滑倒,摔斷了腿,心中怨氣鬱結,又不能下牀走動,沒過完那個夏天就離開了人間。這件事情令陸逸寒非常難過,即便母親的死不能完全歸咎於叢微,他亦意識到自己和叢微並不合適。叢微是這樣漫縱、搖曳,縱是令人着迷,亦不是尋常人可以包容的。於是陸逸寒決定與叢微分手。叢微心灰意懶,離開了這座城市。此後的事情,沉和亦不是很清楚。叢微後來終於如願以償去了美國留學,而陸逸寒娶妻生子,妻子又很快辭世。

然而國外的生活令叢微大失所望,語言不通,又需要打工賺學費,沒有朋友和親人,她再也無心創作,一心只想多賺些錢,拿到綠卡。在那樣苦悶無依的生活中,叢微酗酒,吸食大麻。幾年後父母過去看望她的時候,她已經墮落得不成樣子。他們把她送去戒毒所,並留在美國照顧她。那年沉和聯繫上叢微時,正是她最低迷的時候。沉和鼓勵她繼續寫書,重新樹立了她的自信。叢微其實一直很想回國,她後來也寫過信給陸逸寒,但沒有回覆,她猜他仍那麼恨她罷。直到四年前,叢微的父母乘坐的飛機失事,他們雙雙遇難。至此,叢微在美國再無留戀,她回國,又回到這個像她的第二故鄉的城市,但早已物是人非。叢微再次精神崩潰。

在叢微如今殘碎的記憶裡,似乎她還是當年那個剛剛迷上寫作、意氣風發的小女孩,她剛剛來到這座城市是投奔陸逸寒的,因此她不記得他的死,不記得他們的爭執,她只是說,你們只是告訴陸逸寒我來了就好,不要對別人說起,他們可能會告訴我爸媽,我爸媽就會把我抓回去……她一臉赤誠天真,她害怕噩夢,害怕打雷,害怕陌生人。

沉和說完,熄滅了煙。杯中咖啡已經冷了,他喊來侍應,要他換一杯新的。璟良久才傷感地問:叢微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沒有。我曾聯絡過她的哥哥,但她的哥哥幾年前已經因肺癌去世,而她哥哥的家人與叢微素無感情,亦不會照顧她。

她書中只寫水仙的孤傲自戀,然而生活中卻是這樣悽清。璟嘆了口氣。

她一直很要面子,縱使在美國過得多麼苦,都不肯回來。她回國後只是找了我,又懇求我不要對別人說起。

她幾時能離開療養院?她是否還能寫作?

不知道,要看她的病情是否好轉。能不能寫作我亦不知。因她這條路一直走得崎嶇,多少次偏離了又走回來,像是冥冥中的安排。

我想她應該繼續寫作,因爲到頭來所有的都是一場空,只有寫作還陪着她。璟說。

其實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鼓勵她繼續寫作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沉和迷惑地看向窗外。

爲什麼這樣說?

寫作令她不斷挖掘回憶,她把它們當作寶貝,不捨得丟開。

你想要讓我懂得的,也是這個道理,對嗎?璟微笑着問。

嗯。寫作是你們的救贖也是你們的浩劫。

那你明知道我是危險的。璟又笑着回他。

是,我明知道你是危險的。沉和表情哀傷,沒有一絲笑意。

璟忽然涌出淚水,她不敢再去看沉和深邃的眼睛。她喊來侍應,要了一個生日蛋糕,故作開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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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你給我過生日,我卻醉了,沒有好好享用,今天我要再吃一次。

璟和沉和心中都感到世事無常,聚散終有定數,沒有什麼是握在手中不會失去的。因此能夠這樣安和地坐在一起,分吃食物、交談、相愛是多麼可貴。後來侍應送來蛋糕,他們誤以爲璟和沉和是來慶祝生日,所有的侍應竟然都圍過來,給他們唱生日歌,樣子十分好笑。璟說,不如每次來我們都要一份生日蛋糕,都像過生日一樣罷。沉和笑着點頭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