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費迪南三人恃寵生驕,危言聳聽,請皇上治其罪責。”
上書房裡在費老頭三人退出去之後,靜了一會兒才由佟國維出口打破了局面。
“皇上,臣以爲費大人所言雖然有些誇大的成份,卻是出於一片爲國之心……”高士奇不知怎麼搞的,總是自覺不自覺的站在費老頭一夥那邊。
“好了,都不要說了,朕還有話要說……”康熙擺了擺手,阻止了佟國維想再繼續發話的企圖。
“臣等恭聆聖訓!”
“佟國維,朕知道你對費迪南三人不滿,事實上,給你說句實話,朕也對他們不滿……你不要說話,聽朕把話說完。”康熙對佟國維擺了擺手,又看着三個臣子說道:“可是,雖然朕對他們不滿,可朕卻想重用他們。不爲別的,因爲他們想打破規矩。”
“想必你們也都知道,大清初入關時,不過十萬人馬。那時候,所有的旗人都是士兵,而且,爲了讓將士們不爲關內的浮華迷花了眼,在滿是漢人的世界中保持驍勇之風,以便能坐穩江山,世祖皇帝(順治)曾下過旨意,凡我八旗子弟,不得務農,不得經商,不得與漢人雜居……可是,如今呢,滿漢雜居早就自動廢除,朕也已經開始調撥土地給閒散旗人們耕種了……朕這也算是違反了世祖爺定下的規矩。”
“皇上您是爲了旗人們日後的生活着想,自然不必……”佟國維見康熙嘆氣,想寬慰幾句,卻又被康熙止住了。
“破了規矩就是破了規矩,朕沒打算找什麼話來遮掩。你們都是朕親近的臣子,雖然廷玉和士奇都是漢人,可是,朕也不打算藏着掖着,說實話吧,八旗,如今已經成了我大清的一個大包袱!而且,如果再這麼下去,這個包袱只會更大,更難處理。”
“皇上……”清朝統治,向來是“首祟滿洲”。在清朝,旗人高普通民衆一等,是滿清統治的基礎。所以,誰也沒料到康熙居然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惶恐之下,佟國維和兩個漢臣都跪倒在地,不知所措。
“其實朕也早就料到了,日後,八旗子弟別說種地,經商的也肯定會有。可是,卻沒有想到會來的這麼快……這個費迪南,居然會弄糖來賣,實在是讓人想不到。”沒有理會三個跪下的臣子,康熙仍然在自顧自的說道。
“皇上您的意思是……支持費迪南行商?”高士奇小聲的問了一句。
“支持?不,朕沒有過這個打算。”康熙搖了搖頭,“朕讓旗人務農,是因爲現在用不了那麼多的士兵。而且,大多數的旗人如今已經不可再用,因爲他們上不得沙場。可是,這些人中卻有人把朕撥給他們的土地轉租給他人耕種,自己每年只靠那些租子過活。……這說明什麼?說明朕的這個法子並沒有多少效果!不僅沒能讓這些人自力更生,相反,卻養出了一批不事生產,只知吃喝玩樂的‘廢物’。”
康熙說到這裡,語氣裡已經帶了一些激憤,讓佟國維三人不敢再輕易答話。
“可是,這些人不爭氣,朕卻不能光眼看着。要不然,不僅對不起先輩,也對不起後輩,同樣,也會給朝廷添上一個巨大的負擔。而且,如若這樣下去,誰知道以後天下人會怎麼看朕?所以,朕必須想辦法改變現在的情況。”
“所以,皇上您纔對費迪南所做的事情不置可否,是嗎?”佟國維問道。
“沒錯。不置可否!”康熙點頭道:“費迪南三人是人才……他們在滿洲苦寒之地能做出這麼多的成績,並讓滿洲留守的旗人受益,尤其是那個馬德,還注意保持旗人的武風,這讓朕頗覺難得。所以,朕才決定給他們個機會。”
“可皇上您說不支持……”高士奇說道。
“不支持!並不代表着反對。”康熙答道:“朕想看看這費迪南三人到底能做出些什麼來。如果做的好,爲我八旗,爲朝廷、爲朕提供一條解決八旗旗衆這個包袱的方法,朕自然會獎勵他們。如果不行,滿洲處關外之地,對中原的影響極小,朕也不必爲他們的事太過煩心。何況 ,朕不出面,到時要是有人跟他們做對,朕在旁也好說話,也可以護持他們一下。……”
“皇上一片苦心,奴才替八旗旗衆謝過聖恩。”聽完康熙的話,佟國維算是明白過來了。康熙怕八旗旗衆越來越多,跟朝政形成太大的衝突,到時候越來越難以處理,所以,想看一下費迪南三人能做出什麼來,畢竟三人在滿洲已經針對這個問題有意無意地做出了一些成績。這回,是想看能不能從他們的行事中找出法門徹底或者緩解旗務的問題。所以,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對費迪南還沒有來得及明說的賣糖以及日後行商的問題。
“朕之所以留下你們三個,其實也是爲了讓你們多加留意。一,幫朕多考慮一下如何解決這擾人的旗務;二,必要時,只要費迪南他們不太過份,可以暗地裡幫幫忙……你們既有滿臣,也有漢臣,又都是上書房大臣,能出面的機會比朕多。”康熙又說道。
“皇上,臣不是上書房大臣啊……”高士奇苦笑着提醒了一聲康熙。
“誰說的?此次恩科之後,朕許你回上書房當差。……對了,你回去以後,通知一下馬齊,讓他一起來。”
“皇,皇……臣謝主隆恩!”
“嗯。佟國維!”接受了高士奇的跪謝,康熙又叫了一聲佟國維。
“奴才在。”
“給費迪南一個內務府主事的銜職,讓他以內務府的名義在奉天做事……”
“奴才遵旨!”
“今天的事情誰都不準說出去,若是外面有傳言,朕唯爾等是問。……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
“恭喜高相啊!”從上書房裡出來,佟國維隨意給高士奇道了一聲賀就離開了,然後,張廷玉就走了過來。
“廷玉,你別取笑我了。唉,這上書房可不好呆啊。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三人,走的走,罷的罷,圈的圈;就剩我一個漏網之魚,如今,又游回來了……”高士奇苦笑道。
“此時已非彼時。高相,現在的上書房不似以前啊。佟國維雖有勢力,卻遠不及昔日的明珠、索額圖二人。何況馬齊爲人剛強,不會賣他的面子,再有高相你這老人和皇上的有意無意地壓制,如今上書房四大臣已經沒有人能在朝廷上坐大。所以,只要不太笨,出事的機會應當不會太大。何況,以高相您的腦子,應該不會落到那一步吧?”張廷玉臉上難得帶上了笑容。
“唉,我當然知道。只是,這一次,還沒正式回到上書房,就已經得罪了佟國維啊。你沒看他剛纔走得那麼快?肯定是找人去商量如何應付我和馬齊去了。”高士奇說道。
“依我看未必,”踱着方步,跟高士奇慢慢地走在無人的宮街上,張廷玉呼出了一口氣,說道:“佟國維此去,恐怕不只是想着如何應付高相你和馬齊,應當還會想辦法應對皇上此次的人事變更。”
“你說的是陳潢幾人?”
“沒錯。高相您也應該看出來了,皇上有意讓陳潢三人繼勒輔之後再治黃河,至於陳潢能不能當上河務總督,就全看他預計的那場大洪水會不會來了。……河務總督主管數省黃河河務,其間所牽連的人與物,繁複無比。佟國維若不早做準備,說不定到時就無法從中分上一杯羹了。”張廷玉語氣平靜的說道,不過,高士奇依然從他的語氣得察覺到了一絲嘲諷。
“呵呵,這世上豈能世世如意?他佟國維以爲勒輔主管河務之時油水頗豐麼?他難道不知道,連明珠都只能從勒輔手裡勒索到區區兩萬兩銀子,他又能做什麼?陳潢此次輪迴一遭,皇上又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哪能讓他再輕易插手河務?……唉,陳潢一生治水,臨了卻要靠洪水才能復出,實是諷刺啊。”
“呵呵,難得見高相口出惡言呢!……不知您如何看待皇上對費迪南三人的態度?”張廷玉突然改變話題問道。
“這個嘛……難說啊。皇上似乎對他們很放縱,可是,聖意終究難測。不過,若是他們真的做出成績的話,日後應當是富貴逼人……”高士奇想了想,說道。
“高相,你又欺我!”張廷玉不滿道。他雖然信奉少說話,多辦事的原則,可是,在高士奇面前,他卻沒有太多的顧慮。高士奇知道他,他也知道高士奇,相互之間可以說說話,卻絕沒有交集。也就是說,他們兩人,是一種口頭上的友好聯合,卻不會把這種“友好”帶入任何事件裡面去。而他們這麼做,卻只是因爲一點……既然進了上書房,就不想真正的沉默。滿人掌權,漢人自然也要影響。
“我就知道你能看出來……唉,皇上終究是皇上,咱們做臣子的,只要盡到本份就可以了。”
“是啊,八旗之中,守舊勢力極強。費迪南等人若是打破規矩,必會遭人攻訐。皇上雖可護他們一下,若這些人態度堅決,恐怕到時候皇上反而會……”——落進下石啊!最後幾個字張廷玉沒有說出來,可是,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廷玉你只看到了一面!”高士奇又說道:“旗人越來越不成器,皇上預料到日後艱難,自然心急。如今費迪南三人出現,又頗有才能,皇上是拿他們做試金石,成功,他們會被磨光;不成功,他們就會被磨斷啊。”
“成功……會被磨光?”
“是啊。八旗爲我大清基礎,自然要牢牢抓在皇上手中才行。費迪南等人若是成功了,豈不是在旗人心中超過了皇上?……皇上在,還能壓住他們,可是,若是日後……”高士奇的聲音微可不聞,到最後已經是沉默。
……
“……高相,你見過費迪南幾面?”被高士奇的話弄的沉默了好一會兒,張廷玉突然又問道。
“兩面。一次是奉天,他們歸國的那一次,再就是這一回了。上一次隨皇上去奉天,雖去他府上請教過莫睛郡主出使事宜,卻沒有見過面。”高士奇答道。
“高相,費迪南此人不簡單。自從上次我奉旨去奉天問話,就一直留意此人,……這是個走一步看十步的人,皇上如果想循着法度對付他,恐怕沒那麼容易。……”張廷玉說道。
“那就走着瞧吧,騎驢看唱本兒嘛,那費迪南年紀比我還大,我想,我們應該能看到結果。……倒是廷玉你,聽說最近安徽有事,你們都把事情處理好了吧?”說得差不多了,不想再在這件事上糾纏,高士奇微笑着轉移了話題。
“上一次是從南京。所以,這次佟國維派人去浙江調糧……”
“嗯。浙江豐饒有糧,又毗鄰安徽……不過,那些蟲子可是厲害着呢,你們沒派人去看着?”
“本來怕驚動地方,沒打算派。後來皇上又改了主意,要我選個觀察使過去,人選還沒定好,進宮的時候正好遇到費迪南他們,就聽他們的主意,找了一個新手。”
“新手?這倒是,在官場上沒有瓜葛。呵呵,選好人了嗎?”
“費迪南他們推薦了一個,我還沒見過,所以,還沒定下來。”
“哦,是哪一個?”
“前年的一個二甲進士,一直沒有出缺,好像叫什麼施世綸。”張廷玉隨意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