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殷黎生所料,蘇長安最後還是妥協了。
他確實沒有選擇。
天嵐院的處境已經不允許這個少年再瞻前顧後,只有走一步是一步。至於前方究竟是地獄還是天堂,誰也說不清楚。
人羣已經漸漸散去,這一年一度的百院宴在此刻終於是收場了。
蘇長安與古家的小侯爺也在不久前離開。
殷黎生送他們到經綸院的門口,他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在風雪裡,被街道上的燈火拉的越來越長,也越來越稀疏,最後消失不見。
他臉上的笑意忽的收斂,負手立在那裡,嘴中發出一道嘆息。
“這應當是很艱難的一條路啊。”他這麼說道。
眼神迷離,思緒不由得又飄向遠方,飄向那座學院。
那是他來到長安的第八個年頭,也是他在天嵐院修行的第八年。
那一天夜裡,他站在門外躊躇良久,終於是敲響了天璣閣的大門。
“黎生嗎?進來吧。”屋內傳來了那位男子的聲音。
那時也方纔二十出頭的殷黎生聞言,終於是鼓起勇氣踏了進去。
到現在他還依然記得那天夜裡,那間房間裡面的情形。
當時的大魏經過數十年的休養生息,國富民足,兵強馬壯。
聖皇向來不是一位滿足於現狀的人。
他西征蠻族,北伐妖國。
邊關捷報連連。在漢室手中丟失的西涼與北地,就這麼被他一點一滴的收了回來。而作爲這背後最主要推手,天嵐院的地位自然是水漲船高。那是聖皇與天嵐院志同道合的十多載光陰,亦是大魏最強盛的十多載光陰。
作爲天嵐七星之一的天璣,這個男人的房間卻很平常。
既不顯得富貴,也未有刻意的節儉。
一對金絲楠木做的座椅置於屋前,上面放着一盞香爐,點着不知名檀香,一縷青煙筆直的向上,於兩尺處縈繞開來。一側的牆上掛着一張山水,畫風古樸,卻藏着真意。另一側擺放着一張紅木做的矮榻,上面放着些許茶水。而一位白衣男子,此時便盤膝坐於其上。
“你來了!”男子看向他,他有些蒼白的嘴脣上下起伏,如此說道。看得出他的精神並不太好,病懨懨的,像是染了重病,但他的臉上的笑容卻不似作假,亦不難看出,他對於能見到眼前這個少年,很是高興。
還是少年殷黎生見他這般模樣,心裡莫名的一痛,更加堅定了心裡的某些決心。
“師傅。”他喚了一聲,然後擡起長衫的下襬,端端正正的坐於矮榻的另一邊。
“怎麼這麼晚還來找我?莫不是修行上有何問題?”男子提起身前的茶壺,給殷黎生倒上一杯茶水,然後遞於他的身前。
“無事。”殷黎生搖了搖頭。“只是有些時日未見到師傅,故而過來看看。”
“呵呵。”男子笑了笑,有些歉意的說道:“爲師這幾日有些事務纏身,故而未來知道你修行。”
“無礙。”殷黎生說道。“弟子這幾日研究周易頗有所得。便爲自己卜了一掛。”
那時,寒風乍起,透過天璣閣的大門的縫隙吹了進來,撩起這對端坐於矮榻上的師徒額前的髮絲,也搖曳了房間裡的燭火。
那火光晃動,將殷黎生年輕的臉龐照得忽暗忽明。
男子的神情一變,他的溫潤的聲音變得有些暴躁:“你怎能爲自己卜卦?你可知我天璣一脈有祖訓爲...”
男子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自己的徒兒打斷。
“徒兒自然知道。”殷黎生這般說道。“可是師傅不也爲自己算了一卦,方纔找到我的嗎?”
“這怎能一樣!”男子猛地站起了身子,手中長袖一揮,背對着殷黎生而立,顯然是動了真怒。
但殷黎生似乎早就料到男子會有此番反應。故而臉上的神色並沒有太多變化,他繼續說道:“徒兒自然記得師傅教誨,也知道天璣一脈的祖訓。”
“可徒兒更記得師傅曾說過,天嵐七星與世上星辰不同,自千載前便傳承於世。別的星殞的傳承星靈是憑證,到了問道,星辰自會接應,破境成就星殞不過水到渠成。而七星不同,七星的星靈是鑰匙,到了問道,能不能叩開那扇門,需看悟性。故而其餘傳承而成的星殞去不了星海,但七星卻可以。”
“而師傅還曾說過,七星傳承事關黎明蒼生,故傳承不可斷。”
“可有人矇蔽天機,強行攪亂因果,致使師尊找不到徒兒。故此師尊纔不惜損耗壽元,開卦一算。”
“師尊,不知徒兒說得可對?”
說着,殷黎生也站起了身子,沉着眸子看向那男子的背影。
而男子的身子也在這時一怔,他轉頭看向眼前這個少年,注視着他那一雙堅毅的眸子。
這時他才發現,那個在幽州郡城裡瘦弱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這般模樣。
濃眉上揚,眸如黑玉。雖說不上多麼俊美,但卻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靈性。像極了當年的他。
這也是爲什麼,他自幽州見到他起,便認定他是自己的徒弟。
可他終究不是。
這一點男子比誰都清楚。
天嵐七星,每一個自然都有其獨到之處。
但唯獨天璣一脈格外不同。
其餘六脈,或修武道或修儒道。
但唯獨天璣一脈,修的卻是因果。
故此的他們的能知因果,能感生死。他們的手段詭異,常常令人防不勝防。
但同時,他們也被因果所困。他們一旦強行干涉因果,便會受到因果反噬。
現在的他,便是這種情況。
某些他不知道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使了手腳,矇蔽了天機。讓他尋不到他命裡註定的那個徒弟。天機一脈與其於六脈不同,每一代的傳人便由因果牽引,非其人,便得不到這一脈的真諦。而沒有了徒弟,自然便要斷了傳承。
可七星的傳承卻不能斷。這是祖訓!亦是每一個天嵐人都需要遵循的道理。
故此他不得不涉險爲自己算了一卦。試圖找到自己失散在因果中的那個傳人。
而他也真的算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年方十四,父亡於賊,流於玉水,命照星殞。
那時的他很激動,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徒兒,那感覺就像是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
於是他去到了幽州,他開始等那他的那個徒兒。
這並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因爲他算到自己的徒兒在不久的將來會身逢大難,家中被賊匪流寇所害。
但他卻不能去阻止,因爲因果不能改。
這也是天璣一脈祖訓中那一條不能測算自己命運的祖訓的由來。因爲當一個人知道某些即將在他身上發生的厄運時,但凡心性正常之輩都會想着去改變些什麼。
但天璣一脈卻不能,強行干涉因果所能給人帶來的只是更嚴重的後果。
所以他只有等待,亦只有眼睜睜的看着這個徒弟的父母被非人所害。
當時正值亂世,幽州又去長安遙遠,故而賊匪橫行。所以時不時便會有被賊人所害的難民流落於幽州的州郡玉水城。
他便在玉水城中等着,看着每一個來到這兒無家可歸的孩子,在他們中尋找自己的徒弟。
而這樣的亂世裡,符合年方十四,父亡於賊。這一條箴言的孩童自然很多,可命照星殞的卻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
因爲命照星殞,這種命格說白了便是有可能會成爲星殞的人。整個人族天下最盛世星殞也不過百人。
所以他等了許久,見過了許多家破人亡,自己卻不能阻止。
因爲每一個被他消滅的匪賊都有可能是他徒兒命裡那個關鍵人物。故此他放任了這幽州匪賊三載光陰,終於有一天他在人羣裡發現了一個孩子。
一個命照星殞的孩子。
他很激動的詢問了孩子的年齡,歲數。與他等的那個人如出一轍。他很高興,因爲他終於找到了那個孩子。他不疑有他,帶着這個孩子便將整個幽州的匪賊盡數除去。
他把他當做對這幾年的不作爲的一種補償,雖然這並不能真的給那些死在匪患中的人帶去些什麼,但多少可以讓他感到心中稍慰那麼一點點。
這固然有些自欺欺人,可當你知道了命運,卻不能去改變時,便是一件這般悲哀的事情。
可不管怎樣,他終於是找到了自己的徒兒,他天璣一脈也終於有了傳人。
這讓他很欣慰。
他把這個孩子帶回了天嵐院。教他讀書寫字,教他修行天璣一脈的法術。
而他的這個徒弟很聰明,也很刻苦,亦很孝敬他。
對此他很滿意。
所以他在這個孩子修行的第三個年頭,便把自己的傳承星靈授予了他。
因爲有些大事要發生,有些劫難將要降臨,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折損壽元去推算,去爲未來佈局。這時天嵐的責任,也是天璣的宿命。
而他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看着自己的徒兒成長起
來。
但許多事情便在他把星靈傳承給自己徒兒那一刻起,變得不一樣了。
他漸漸感受到了來自天地間偉力的斥責,那是因果的反噬,而他本就因爲一次次推算而不堪重負的身體,在這樣的反噬下,也日復一日的愈發虛弱。
起初他並沒有想明白究竟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反噬,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算到了什麼。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他找錯了自己的徒兒。
但他的徒兒很好。努力、上進,又懂得孝順他。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自然捨不得將這些告訴他的徒弟。
於是他萌生了一個很大膽的想法——逆天改命!
殷黎生很聰明,亦很刻苦。研習命理也頗有成就,連觀星臺的太白道人也對他讚賞有加。這樣的徒弟,天璣覺得沒有理由不能成爲他的傳人。
於是他嘗試着獨自承擔下這一切的反噬,以自身強大的修爲去抵禦這天地間浩瀚的因果之力。
但最後他失敗了。
他的力量來自於因果,他想要打敗因果。就好比一個人想要用手將自己舉起,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在無數次嘗試之後,他終於明瞭了這個道理。
可他依舊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徒弟。
因爲改變這樣現狀的唯一辦法便是收回自己的傳承星靈。而這時的殷黎生已經在天嵐院修行了八年,他的傳承星靈已經與殷黎生體內的靈力融爲一體,收回傳承星靈便意味着要廢去殷黎生的一身修爲。
看着那個沒日沒夜的修煉,夢想着繼承他的衣鉢的少年,天璣如何也沒辦法告訴這個少年事情的真相。所以他選擇了獨自承受因果的反噬,只希望自己的這個徒兒能夠早一日修成星殞。
但讓他想不到的是,自己這個徒弟比他想象中還要聰明,竟然在研究命理時察覺到了蛛絲馬跡。
故此他盯着眼前這個少年問道:“你算到了什麼?”
“我命不對。”年輕的殷黎生這般說道。“師傅曾說你的徒弟是年方十四,父亡於賊,流於玉水,命照星殞。”
“當年我遇見師傅時確實才十四歲,也確實流亡幽州州郡玉水城。至於命照星殞,我還算不到,但料想師傅不會看錯。可有一點,師傅與我都錯了。”
“那一年我與父母失散與匪患中,待到匪患退去,我在殘破的家中等了許久,也未有等到他們回來尋我,我以爲他們是死了。師傅也以爲他們死了。可我算了一卦,卻知我父母健在。雖然不知道當初他們爲何未有回來尋我,可他們確實還活着。”
說到這裡,殷黎生臉上的神色不禁有些複雜。
按理說聽聞本以爲已經死去父母尚還健在應該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可這也便意味着他無法成爲眼前這個他向來崇拜的男子的徒弟。一想到這裡他的心頭便泛起陣陣不捨,不過當他看到男子如此虛弱的模樣時,他這樣的不捨,很快便被某種堅定所替代。
“師傅曾說過,天嵐一脈,向來蒼生爲上。而天璣又是天嵐一脈最至關重要的一脈。天璣的傳人向來由因果所定,我固然能學得天璣的命理之數,可沒有這份因緣,我至死也成不了天璣星殞,難道師傅就忍心讓天璣一脈就此斷送嗎?”
“故此!還請師傅。收回你的星靈吧。”他本以爲失去自己八年的修爲與天嵐院真傳弟子的身份會是一件讓他很痛苦的事情。可莫名的,當他說出這番話時,他的心裡卻忽的變得輕鬆了幾分。
眼前這個少年眸子裡的堅定,竟讓這位縱橫天下的星殞的心底生不出一絲拒絕的念頭。但他還是有些猶豫。“可是你這八年苦修便會一朝化爲烏有...”
“師傅也曾說過我命照星殞,既然我註定成爲星殞,那早上八年亦或者晚上八年又有何分別?”
“可.....”男子還想再說些什麼。但那少年卻搶先一步再次說道。
“師傅,天命何其重,我命何其輕!我受不起這天命,強加於我,無論於天嵐還是於我都沒有半分好處啊!”
男子一頓。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終於是頷首應了下來。
是啊。
天命何其重,我命何其輕。
天璣一脈,哪一位又不是死在這沉重的天命下呢?
既然如此,這天璣一脈爲何還要傳下去。
......
倘若一定要傳,那就找一個受得住天命之人吧!
男子那向來溫潤的眼眸裡忽的閃過一絲厲芒,一個可怕的想法在那一刻浮現在他的腦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