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海灣裡,船塢上人羣在忙碌。海鳥似乎習慣了人羣,並不害怕,大膽的落在人羣邊上尋找食物。海鳥的食物是地上的一堆幹饅頭碎屑,撒下最後一把碎饅頭屑後,湯來弟拍了拍手。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柔軟。
踢踢踏踏的馬蹄聲,驚動了船塢的人。湯來弟黝黑的臉上泛起凝重之色,這一帶很僻靜,知道的人很少,更不要說會有人騎馬過來。
登州不是產馬的地方,除了一些大地主家裡會有騾子和驢子,要看馬只能到軍隊裡。本地的府兵之中,除了幾個軍官之外,也沒誰能養得起馬。
還有一些人是養得起馬的,他們就是本地的一些鹽梟。不過鹽梟怎麼會騎馬到這來?
“大姐,不會是官兵吧?”一個黑矮卻很壯,一身麻布衣,打着赤腳的男子飛快的衝到跟前,低聲說話。
“官兵?不可能!”湯來弟搖搖頭,淡淡道:“三虎,告訴弟兄們收好傢伙,別露了行跡。”
“明白,就怕杜老頭那邊……。”三虎低聲提醒一句,湯來弟搖搖頭:“他不會的。”
杜老頭是這個船塢的主人,登州最好的造船匠人。唐朝沒有海禁,但是大海對於陸地上的人來說,太過危險了。敢於下海冒險謀生的人,總歸是少數。
即便是少數,杜老頭的手藝也不至於荒廢了。每年早一兩艘船,一家老小的口糧就有了。
湯來弟是來看船的,船塢上這條四百料的船,就是她訂的。對於這條船,湯來弟很上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一看,湯來弟打算把這條船作爲自己的座船。
“奇怪,這是哪來的遊學郎君,跑到這來了?”看清楚來的是五匹馬,爲首的是一個小白臉的書生打扮後,湯來弟放心了許多。官兵也可能就來這幾個。
聲音越來越近,馬蹄捲起煙塵,正所謂馬如龍,人如玉。
等到那小白臉走近之後,湯來弟看的清楚了他的模樣,死水一般的心突然盪漾起漣漪。
這個人怎能長的?怎麼可以這麼好看?站在他的身邊,怕不是不敢跟他說話啊。
不對,我是黑寡婦,怎麼會怕這個。湯來弟突然露出一絲微笑,盯着爲首男子的眼神更加炙熱了。黑寡婦,顧名思義,她是個寡婦,這個黑卻也是黑,皮膚很黑。但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她的心也很黑。
李誠絲毫沒想到人羣中有人盯上了自己,跟着吳都尉一起出門,不喜歡招搖的李誠,沒讓人太多人跟着,就他跟吳都尉兩個,帶了錢穀子和牛二貴,吳都尉也帶了個隨從。
“李御史,就是這了。那個老漢姓杜,名字叫個甚也沒人知道,都叫他杜老頭。”吳都尉笑着介紹,指着人羣中一個皮膚黝黑,兩鬢染白的老人。
“你怎麼知道這裡的?”李誠笑着問一句,吳都尉知道他沒壞心,還是很小心的解釋:“前幾年,從這買了一條船,杜老頭造的船結識還便宜不少。不過這老頭有個毛病。”
“什麼毛病?”李誠把繮繩遞給錢穀子,吳都尉道:“他一年只造兩艘船,多一艘都不造。”李誠聽了呵呵一笑道:“這算什麼毛病?這說明老頭是個有良心的匠人。這種人在少府監,我見的多了。只要是出自他的手,一點毛病都不能有。”
造船在古代絕對是一門頂尖的技術,可惜中國歷史上,造船再好的匠人,也不會出人頭地。更不要說做官了,技術人才的社會地位不被重視,這是通病。
“杜老頭,我來看你了。”吳都尉也沒有什麼都尉架子,笑嘻嘻的往前走。
站在船塢邊上的老頭回頭一看,立刻一臉的嫌棄:“你來作甚,還錢麼?”
李誠在後面聽着一愣,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吳都尉,這貨當時腿就軟了,果斷的掏出一個銀錠遞過去:“正是來還錢的!”杜老頭一看見銀錠,反倒不敢伸手去接了。
“不會是假的吧?這物件可稀罕。”李誠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吳都尉也是拼了,這老頭原來是他的債主。
李誠不緊不慢的上前,拱手道:“李誠見過的老者,敢問尊姓大名!”
李誠這一身打扮,看着就是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整個登州也找不到這麼一個貴氣的人物。如此客氣的給老者行禮,嚇的老者銀子也不看了,連連作揖道:“當不得貴人如此,折殺老漢了。”
李誠笑道:“應該的,就憑您的歲數,在下敬着您是本分。”
湯來弟的視線已經轉移到了李誠騎來的馬上,這是草原上都難得一見的駿馬。湯來弟走近的時候,看着馬的錢穀子也沒攔着她,一個鄉下的村婦嘛,有什麼好擔心的。
錢穀子還好心的提醒一句:“看看就行,這牲口性子烈,別靠太近,小心它踢你。”
湯來弟聽着這一口官話,心裡很是好奇,暗道這是京師來的貴人麼?這馬要是弄到倭國去,能換一千兩黃金吧?
李誠這邊跟着杜老頭到棚子下去坐着說話,大概是李誠的態度很好,杜老頭對他的警惕性不是很高。反倒是帶着濃濃的惶恐。這杜老頭,一輩子跟船打交道,見過最大的官就是吳都尉,這廝還欠了人家三分之一的尾款沒給呢。
“這船多大?”李誠看了一眼船塢上的船,杜老頭端來一碗水,李誠接過之後喝了才小心的回答:“訂的時候是四百料,擺弄起來能有四百五十料。”
“怎麼船塢上只有一艘船?”李誠好奇的問一句,杜老頭搖搖頭:“老哩,做不動哩,都是幾個徒弟在擺弄。不敢多做,料也不足哩。”
“這倒是實話,造船用的木料,確實有講究。”李誠隨口附和,老漢聽了眼珠子一亮道:“貴人也懂這個?”李誠笑着點點頭:“略知一二。”
說着一指船塢道:“這是平底的沙船吧?掛的也是硬。我見過西邊大食人的尖底海船,掛的是軟帆,也叫做三角帆。”
“尖底船?這倒是新鮮,老漢沒見過。軟帆不中哩,吃不住勁,跑不快。”杜老頭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說話的時候底氣很足。
李誠點點頭道:“您說的都對,西邊的海況和這裡不一樣。”說着拿起跟木棍,在地上畫了個圖道:“您看,這是北海,陸地就像一個巨人,伸出雙手抱住了北海。大食人面對的紅海和地中海,他們是海上最敢於冒險的商人,需要走遠海的時候很多。”
“遠海?還能多遠哩?往東去,再遠點就是矮人國哩。”老漢有點不服氣,覺得李誠在忽悠他。李誠聽了忍不住笑道:“這大海可大着呢,到了倭國再往東,是一片大洋,叫做太平洋。跨度好幾萬裡呢。”
如果別人這麼說呢,老漢能噴他一臉的口水。但是李誠一個貴人,真的沒必要騙他。所以老漢點點頭道:“貴人說的,想來是對的。”還是有點不服氣。
李誠哈哈大笑道:“老者,不較這個勁,我覺得吧,您這船啊,還能往大里造。五百料小了,可以造一千料的。”
杜老頭聽了忍不住翻白眼:“貴人,老漢可沒老糊塗,一千料的船,哪來那麼大的龍骨?”
李誠點點頭:“您說的都對,確實找不到一根整料來做龍骨,但是您有沒有想過,把兩根或者更多的料榫接起來,做更大的龍骨呢?”
杜老頭的表情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樣,頓時呆呆的坐在那裡。整個腦子裡都是混沌的,這樣也行麼?不行啊,老一輩教的東西里頭,就沒這個。
李誠見他如此,也不去打擾,造船最關鍵的部件就是龍骨,想造大船,就得解決這個根本的問題。李誠站起來,打算隨意走走,不想對面一個婦人站着,模樣倒是不差,就是皮膚黑了點。這婦人膽子挺大,直接問:“你說的龍骨,世上真的有人這麼做過麼?”
李誠指着來路道:“這地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湯來弟沒想到李誠這麼回答,當時就傻在原地。李誠走過去的時候,她腦子裡還在激烈的鬥爭中。是啊,以前也沒有海匪的女老大啊,現在不是有了麼?
嗯,他人呢?湯來弟趕緊四處張望,看見李誠站在船塢邊上,正準備過去呢,被杜老頭一把拽住,目露兇光:“湯家的,你要作甚?”
湯來弟一臉的強硬,低聲頂回去:“關你甚事?杜老頭,造你的船,少管閒事。”
杜老頭嘿嘿嘿的冷笑道:“湯家的,要不是你家大人與我有舊,如何會接你的船來做?不想日後這船在海上漏水沉了,就別在老漢的低頭鬧事。這位貴人,你怕是招惹不起?”
湯來弟冷冷的看着杜老頭,久久不語,哼了一聲,轉身走了,沒有再追着李誠去。
杜老頭見她帶着幾個人緩緩的走了,眼神裡露出一絲擔憂來。之前的驚喜全都沒了,這女人外號是黑寡婦,短短五年時間,海上幾個島都被她佔了。原來的幾個海匪老大,都給她弄死了。其中有兩個,就是死在跟她成親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