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虎山內賊寇數萬,要是放在十年前怕是早被隴右郡兵剿滅乾淨,飽讀聖賢書的郡縣高官都是冷清極致的老爺,眼睛裡容不得半點沙子,涼州每年官吏政績考覈裡就那麼三個上甲,七郡裡光是身穿紅色雲雁和白鷳官服的大人就有近百位,哪次不是搶破了頭去爭?就連最是愛收刮民脂民膏的貪官們逢到此時,也都會放下撈起金銀的手。更別提五年一次的京察了,最讓這些叱吒一方風雲的官老爺們頭疼的是京察向來都是御史臺那幫油鹽不進的書呆子,別提金銀玉珠等俗物,就算提着價值連城的上賢手札也一樣被這些長安來的貴人斜眼拒之門外。
至於在太平盛世裡掙搶一份軍功,那就更是難如登天,就算是門檻高到能把天下十指中九指數的讀書人攔住的高門闕閥也要動心,筆桿子寫的再好也不如幾千幾萬顆反賊的人頭讓皇宮龍椅上的那位舒心暢快,讓天下士子爭紅了眼睛的幾件紅色官袍,還不是這位九五之尊一句話的事情麼?
只能嘆一句亂世造時勢,以往幾年在這些做夢都想往上爬的官老爺眼中香餑餑的山賊如今卻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泰天四年正好又輪到了五年一期的京察年,一隻眼盯着腳底下,一隻眼望着長安城的官爺們望斷秋水都沒打探出半點消息,似乎當今聖上忘了循環近百年的京察。
羣虎山六座峰頭的匪爺們自然沒有廟堂上的官老爺那麼不自在,日日瀟灑快活,原本提心吊膽怕朝廷官兵來報復,結果幾個月過去了都沒半點聲響,難不成官兵怕了?
侯霖坐在怯高峰後山一塊巨大的黑巖上,手裡端着一碗劣酒,聽着申屠子義絮絮叨叨。
估計趙儼山是想把李冶和申屠子義這兩個看上去就和普通莊稼漢子不同的人培養成心腹,不留餘力的拉攏和示好,其手段讓侯霖都爲之汗顏,想想旁邊這個曾救過自己命的漢子受自己拖累,好好的王府侍衛當不成,跑到千里開外的西涼和自己顛沛流離,差點丟了命不說,相識這麼久,侯霖也就請他在函谷關外吃過一次豆腐腦,每想到這,侯霖總是心生愧疚。
“後山下是一條山中澗溪,聽姓趙的說是野味最愛聚集的地方,順着這條澗溪往上走,就能到離怯高峰最近的另一座山頭險關峰了。”
侯霖不曾打斷,默默舉起碗一飲而盡,聽申屠子義繼續道來。
“姓趙的說,這險關峰是羣虎山衆山頭裡勢力最薄弱的一支,整個山頭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千號人,當初要不是小叢峰插手,那怯高峰早就吞下了這險關峰。這些年月這山頭能撐起來也多虧了險關峰大當家的仗義豪爽,手底下的兄弟雖然日子過的比起其餘幾個山頭差了點,但心還算暖,不過想來也撐不住多久了。”
申屠子義擡頜示意,侯霖望向不遠處的一座千仞絕壁,險關峰是羣虎山最高的一座山峰,直插雲霄,倒有幾分仙府氣韻,煙霧繚繞,鬱鬱蔥蔥,不知情的人誰能想到這麼一座充滿仙氣的峰頭竟被一夥蟊賊佔據。
申屠子義手指一屈在一展,指向怯高峰主山道的方向:“羣虎山裡勢頭最盛的小叢峰在最北邊,扼住了整個羣虎山南北兩條出口其中的一條,聽說在羣虎山幾座山頭還未坐大時光是在山腳下做剪徑勾當就能日進斗金,後來也就沒商旅行客再敢穿這條山路了。有此地勢之助,小叢峰能有今日之象倒也在情理之中。”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啊。”侯霖搖頭。
申屠子義嘿嘿一笑道:“被你蒙對了,現在這羣虎山都在傳小叢峰和官兵有染,要不哪來的五百陌刀甲士,不過小叢峰有地勢之優,視羣虎山北山爲逆鱗之地,剩下幾個峰頭沒人敢踏足,要是想和官府搭上線並不難,不過其餘幾個山頭並非鐵板一塊,背地裡爾虞我詐下的絆子也不少,誰知道是不是一些心懷叵測的人編造出來的。”
“無風不起浪”。
侯霖幹盡最後一滴酒,看着暑氣正盛,便招呼幾個弟兄一同回寨裡歇息,怯高峰的營寨半邊是木石搭出的房屋,另半邊則是鑿巖開山挖出的洞口,山石性陰涼,在裡面避暑比起捂着夏季裡千金難求的冰塊還要舒服。
春困夏乏秋無力,正值正午時,侯霖一行兄弟渾身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卻還一個個趴臥在樹林下不肯動彈,就連腿上爬了幾隻山裡最常見的蚊蟻也懶得抖動一下。
聽到侯霖招呼後全都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往寨子裡走。
羣虎山北角。
小叢峰佔據兩座山頭,稍矮的那座曾是一路隴右郡內極爲出名的響馬匪窩,七十多號人兄弟裡面魚龍混雜,甚至還有十幾個羌人夾雜其中。比起怯高峰的百號響馬也毫不遜色。卻在去年秋冬交接時被小叢峰五百陌刀甲士俱斬於馬下,正是因爲此戰,小叢峰的名聲才逐漸顯朗。
衆峰頭皆畏懼小叢峰的兵強馬盛,卻無人深究其原因。更沒有心人來窺視小叢峰的練兵獨到之處。趙儼山雖是讀書人,但是沒見過世面,只看出是軍中手法,卻看不出獨到之處。也正因此緣由,趙儼山才放言羣虎山中皆是烏合之衆,註定起風不鳴雷,成不了氣候。
原本響馬的山頭上駐紮着小叢峰的五百陌刀手。酷熱難熬之際這五百人卻列並列排成方陣站立在開拓出來的校武場上,人人皆掛甲帶刀。
一匹高大白馬輕晃頸下銅鈴,上面坐着一個看上去年歲不大的公子爺,一身蜀繡緞質的錦衣,手上輕搖一把美人扇,面相俊秀。鮮衣怒馬春風得意,就算再沒眼力勁的人也能瞧出這是一位世家公子。
“魏老頭兒,沒想到你練兵還真是個行家,本公子隨便扔給你幾百淘汰的輕甲,你就能搗鼓出這麼一支軍隊,要是本公子發發狠,給你搞上千副官軍裡只有上甲尉才能佩戴的寒星甲,那這隴右郡就能橫着走了吧!”
這公子爺瞧着面善,開口卻帶着一股紈絝子弟的怪腔調,全然沒有溫爾卓雅的世家正風。
被喚做魏老頭兒的正是小叢峰的大當家,已過天命之年,卻看不出半點暮氣。早些年間是涼州邊境上的戍卒,遠比羣虎山其餘幾座峰頭當家的見識多,年輕時甚至還和羌人打過幾仗,年事高時領了贍養費從邊境退下後到一處商賈莊裡做教頭,結果遭人誣衊,被商賈告到官府,稱其是十年前的江河大盜,迫不得已逃了出來,至於爲何上了羣虎山還成了小叢峰大當家的,就不爲人知,就連手底下兄弟每逢高歌飲酒時隨口問道,他也守口如瓶,半點風聲都不肯透出。
魏老頭兒旁邊站着一個身姿修長的年輕人,比起健壯魁梧的魏老頭兒還要高出半個頭,看着神情倨傲的年輕公子哥略帶不屑,卻又不好發作,只得裝作閉目凝神。
“三公子說笑了,不過年輕時候在軍伍里耳濡目染,都是些皮毛,若不是當初三公子救我,也就沒我今日了。”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老魏頭兒你倒挺有俠士之風的嘛!”
年輕公子哥笑容燦爛,像是個涉世未深的世家少爺,唯有知根知底的魏老頭兒心神一顫。
當初他借羣虎山之力借刀殺人砍掉他二哥的頭顱,就是這般笑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