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侯霖爬到險關峰峰頂時,只剩一口氣了。他累倒在地上,連眼睛都沒力氣睜開,旁邊的趙儼山兩腿打顫,早就顧不得名士做派,一身足足要三十多兩的紋繡緞袍多處磨破,爲了不讓擺胯的墜沉絆倒自己,對這件衣服愛惜到了極致的趙儼山硬是狠下心撕扯掉擺胯,讓這件襯人飄逸出塵的士子長袍成了市井常服。
李冶站在毒辣日光下眯着眼睛望着山頂口用磚瓦簡單鋪蓋的山寨大門,休說能遭受官軍霹靂車的轟擊,就連強勁些的牀弩都能輕易穿透,李冶先是一鎖眉,隨後舒展,有着如此險峻的地勢之優,確實不用在去畫蛇添足。
不知是酷暑難熬的緣由還是爲何,險關峰寨門緊閉,兩旁聳立的崗哨上卻無半個人影。
老黃看到劉疤子的腦袋懸在挑竿後喜笑顏開,此時也沒了那幾日都散不去的鬱氣,罵罵咧咧的倚在不負險關之名的崖角木欄道:“都爬到這纔看到一截木欄,怎滴上山這麼長一截路都不去修?娘嘞!現在腿還是軟的。”
侯霖將手中可有可無的竹矛丟棄,擦拭一把傾盆而下的汗水,上前輕輕釦門。
不過才輕叩三下,寨中就傳出聲音:“來了來了!別他孃的跟閻王索命一樣,媽的老子正放茅呢!”
寨門打開,一個嘴裡吊着沙蘆的賊眼蟊賊一愣,一隻手還提着髒兮兮的藍色破褲子往腰上提。這蟊賊倒是幾分機靈,眼珠子一轉,狡黠一笑,看到侯霖身後躺倒或坐倒一片的人,揮手不耐煩道:“走走走!我們險關峰現在是人多碗少,不要人了,這羣虎山有的是土匪窩子,你們倒也是好興致,老子半個月都不下山一趟就是嫌這山路難走,還真有人跑上來。”
說着就推搡了侯霖一把,賊眉鼠目配上那狡黠笑容怎麼看都讓人想退避三舍。現在的峰頭都不嫌人多,恨不得今天立起替天行道的氣派幡旗,明天就能拉起幾萬人的隊伍,有人有刀還怕搶不來糧食麼?哪有山頭會往外推人的,距離寨門有三丈遠的李冶衆人都懵着臉覺得奇怪,只有站在這這賊眼蟊賊面前的侯霖心知肚明,這蟊賊說是趕人,可沒半點要關寨門的意思,在伸手推出侯霖時將手攥成一個銀兩形狀,還挑了挑兩行稀疏根淺的眉毛,獐頭鼠目的模樣配上這副貪財面孔,更是惹人憎惡。
侯霖哭笑不得,原本還想故作高深效仿前輩說客來一句讓人琢磨不透的話語,結果見這小廝的市儈行徑後全無興致。
賊眼蟊賊見侯霖臉繃起,憋着笑意,沒有半點懂人情世故的樣子。心想得了!又他孃的是一夥窮光蛋,他收回手道:“滾蛋吧!下去的時候招子放亮點,滾下去沒命也就算了,連收屍的都沒有啊。”
侯霖見這賊眉鼠眼的傢伙沒了耐心,一隻手抵在寨門上,正色道:“你們險關峰的大當家應該沒回來吧。”
賊眼蟊賊警惕的瞟了一眼侯霖,叫囂道:“他媽的回沒回來管你卵事,你是誰啊!”
侯霖不理會他的污言穢語,抹了一把順着鬢角流淌的汗珠道:“他回不來了,你們這現在管事的是哪位?帶我們去見他,我可沒賞錢給你,不過要是運氣不錯或許能保住你命。”
賊眼蟊賊瞧向侯霖的眼神變得古怪,一時竟不動彈,兩隻手壓在門上,辨別侯霖所說真假。
“現在先給我和我後面這幫弟兄口水喝,一口水救你一寨子的人,這買賣很划算吧。”
……
涼州武威郡。
涼州是大漢九塊州郡版圖裡最爲貧瘠的一塊,而武威郡在涼州六郡裡又是出了名的寸草不生。
黃土丘山,連綿不絕。一口井水在這裡能值半座金山,由於地勢問題,武威郡能有城牆環繞的城池屈指可數,大多都是散落在山陵之間的村落,常有兩個村子因爲一口井而大打出手的聳人聽聞傳出,而朝廷對此也是不管不問,仍由其私鬥、械鬥,反正你狠下心來殺了人就會被抓走。武威郡雖然少有莊稼,連天南地北的商隊都嫌棄武威郡境內蜿蜒不斷的山脈難走,紛紛繞道而馳,可武威郡仍是涼州幾十年不變的金庫。
原因就在那看似是無數頑石累積起來的深山裡隱藏着無數寶藏。
西涼二絕。一是涼馬膘肥,耐力極佳。二則是礦山無數,大漢鑄甲造兵三成盡出自涼州,連長安御林軍的明光鎧都是出自涼州礦山,更是鍛造無數利刃神兵。
礦山開掘皆是九州囚犯勞役,幾十年間大漢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少有犯事者,所以對武威郡內的民衆鬥毆坐視不管,只待事後抓人,發配深山掘礦,以補其用。
武威郡府寒膽城。
以往是武威郡最爲熱鬧繁華的寒膽城皆是黃底赤字的漢字大旗,被叛軍攻陷後全都換成了白底黑字的無字旗幡,也不見當初街巷人滿爲患的熱鬧景象,更沒有喧囂的叫賣聲不絕於耳了。
叛軍攻陷寒膽城後,燒殺搶掠了整整三天三夜,原本就惶恐奔離出逃的寒膽城百姓更是沒有多少願意留在這裡的。
寒膽城,人俱膽寒。
位於城西雪雁巷的郡守府只剩下斷壁殘垣,那塊價值百金的十尺的紅桃木牌匾也被當作廢柴添做取暖用的篝火。遙遙望去,整座寒膽城像是一座死城,分明是豔陽高照涼風習習的好天氣,大街小巷卻少有人蹤影,唯一幾個在街巷中的百姓都低着頭快步行走,不敢逗留停歇半步。宛如一座死城。
與郡守府遙相對應的城東金家府邸卻留存下來,連半塊磚瓦都不曾毀壞。此時成了在尋常普通百姓嘴裡面每日都要食人心,飲人血的霸王行宮。
掘了金家風水極好的祖墳不說,刨了金家先輩的棺木不談,連成了一堆散落白骨的屍體都要拉出來放在城門外暴曬,還佔據了綿延金家福澤的宅落,無人知曉這個不知其名,只知其稱的霸王和金家有怎樣的血海深仇,連如此喪盡天良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如今的霸王行宮外兩排虎背熊腰的甲士執着紋刻鳳鳥祥雲的儀仗戟值守在外,身上的盔甲與官兵無異,只是應當應崇大漢火德的赤色盔甲成了黑色。
霸王攜軍進入寒膽城後,發現郡庫裡還有數千套來不及帶走的盔甲,全部笑納,只是爲了與官兵區分,將盔甲上的紅漆剝落,並上成了黑色。
一成不變的金家舊宅裡數道身影在廊間庭院穿梭,說笑不斷,都是些砍了多少官兵腦袋,又騎了幾個章臺楊柳的粗俗葷話。
金家府邸後園有一蘭若亭,八檐六柱上都是歷代詩仙文豪提的歌詞詩賦,用瘦隸書寫的蘭若亭牌上還有三十年前爲譽爲七鬥散仙魏圭的一首絕句詩: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這是涼州境內寥寥幾處雅意韻足的清高地方。據說金家家主在逃難時在這蘭若亭外徘徊一炷香,想要將這亭牌帶走,後又恐毀了前人佳作,只能咬牙踱步離去。
蘭若亭內坐着一個高大身影,聽到腳步聲後轉過頭道:“俱全?”
……
隴西郡羣虎山險關峰。
賊眉鼠眼的險關峰蟊賊將信將疑的將侯霖一行人放進了寨門,在諸多狐疑不善的目光中帶着他們走到了險關峰的聚義廳前。
一個灰色布衣的年輕男子正打着瞌睡,盤腿而坐,懷裡抱着足有兩個他高的銀尖槍,身後和怯高峰如出一轍的彩幡大旗隨風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