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敞不回答,只管拉着她的手踮兒着腳尖往那茅屋的屋檐下看。
等走到屋檐下,近香才驚喜地發現,原來茅草上除了蓬鬆晶瑩的白雪,還有一簇又一簇瑩白如玉的……梅花?
近香瞪大眼睛低低地驚呼出聲:“原來真的有白色的梅花?”
張敞把頭湊到她旁邊輕聲笑道:“我從來不騙人,這就是素白臺閣,還記得嗎?”
“記得,我當時只是驚訝還有白色的梅花,沒想到這麼好看。”
“好看吧?”
兩個人頭挨着頭,湊在堆滿雪的茅草屋檐下,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白色的梅花瞧,白色的花瓣,白色的花蕊,上面顫巍巍地堆着白色的雪花,更顯得那梅花纖細柔弱。
“爲了這幾株素白臺閣,我專門造了這件茅草屋,這樣看起來纔有卓然獨立的風姿。”
張敞一邊看一邊笑着說道,說完牽起近香的手包在手心裡,雙眼晶亮地看着她:“在我心裡,你比這花還美。”
轉眼就要過年了,近香想起家中的阿爹,就想要回去看看他,不然他一個人在家,一定很孤單。可是臨到頭,她突然不知道要怎樣開口,好像一下子從夢幻回到了現實,似乎這個時候她才察覺,她對她跟張敞的這段感情,從來都沒有信心。她不知道見到了阿爹要怎樣跟他說,或者,她根本不敢跟他說,怕希望過後,是沉沉的失望。
於是,她鴕鳥地想着,等明年吧,等明年一切都明朗了。她沒想到的是,張敞早早地就派了人給水二叔送去了年貨,並向她許諾:“明年我們一起去看他。”
過了年,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時節。
三月三,花柳遍地,鶯飛燕舞,又到了人們成羣結隊去水邊踏青的時節。近香一大清早就起了牀,開心地梳妝打扮。上身穿一件淺粉色的短褥,下身搭了一條月白色的百褶羅裙,坐在銅鏡前仔細地挽了個依雲髻,斜斜插上一朵淺桃色的絹花,再配上根水白的玉簪。
“水娘子這樣打扮起來真好看”環兒拈着一對兒晶瑩透亮的白玉耳環站在近香身後,忍不住地誇讚,卻發現銅鏡裡面的人一直蹙着眉在發呆,不由得狐疑地問道:“水娘子怎麼了?”
話音剛落,一身白衣的張敞走了進來,揮揮手示意環兒退下,自己走到近香身後,低下頭跟她一起看着鏡子裡的一雙人,於是鏡子裡外八目相對,一時間情意流轉,如絲如絮。看着看着,兩個人都淺笑起來,張敞柔聲笑道:“讓我猜猜你在爲什麼發愁?”
近香從鏡子裡瞅着他,眼中波光流轉,“爲什麼?”
“一定是爲了這個。”張敞一雙桃花眼帶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物事來,近香看過去,一下子感動就溢了滿懷,他怎麼總能知道她在想什麼?
張敞看着近香喜出望外的神情,心裡一陣陣溫暖,能討得她歡心,是他的榮幸,口中笑道:“我猜得對不對?”
近香點頭,“你怎麼知道的?”
“這是個秘密,不能告訴你。”張敞得意地眯起眼睛,然後又對着鏡子裡的人笑道:“我幫你?”
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過親密,近香一下子就紅了耳根,把頭一扭,別過臉不去看他笑得跟狐狸一樣的臉,一邊伸出手道:“拿來。”
張敞含笑把打磨得圓潤細長的黛石輕輕地放進近香柔軟纖長的手中,趁着她剛要收回手的時候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她的小手,“我們一起。”
近香腦子裡轟隆一聲,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得由着張敞握着她的手對着銅鏡在她殘缺的那塊兒眉毛上細細地描,直到一對眉毛都變得如若遠山含情。
放下黛石,張敞滿意地看着鏡中人,笑道:“這下就好了。”
近香也看着鏡中的自己,一陣恍惚。往常她所有的髮髻都留有劉海,可是她喜歡沒有劉海的樣子,於是今天早上終於把所有的劉海都高高挽起,可是一看到那缺一塊兒的眉毛,心裡就一陣惆悵,若不是這塊黛石,她恐怕只能放下頭髮重新梳理了。
等他們兩個肩並着肩走出屋去,所有的丫鬟都驚呆了,環兒瞪大眼睛看了許久,才能出聲道:“大人,水娘子,你們這樣實在是……實在是太般配了,神仙眷侶說的肯定就是你們這樣的”
其她丫鬟都爭先恐後地點頭附和,張敞一笑,低頭去看近香,正好她也側頭來看他,於是兩個人相視一笑,院子裡的丫鬟們見狀,都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太守府離洛河並不遠,於是他們捨棄了轎子,步行前往。別的人家都是丫鬟侍婢一大推,只有他們兩個,一個人沒帶,悄咩咩地走到了洛河邊上,專往那清靜處漫步。
張敞牽着近香的手走在水邊,人影成雙,感嘆道:“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水邊。”
近香也嘆道:“是啊,那時候好熱鬧。”
張敞笑道:“那我們也去找人熱鬧熱鬧去。”
近香忙道:“那就不用了,我不喜歡太多人。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情,覺得就跟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那就把那些事情都當作上輩子的,從我們在一起以後,纔是這輩子。”
情話如此動人,不知爲何,近香卻突兀地想起了當年的那個月夜,她睡不着出門去看月亮,那麼巧地,陽成選也沒睡,一身白衣踏月而來,然後他對她說……他對她說什麼了?近香突然覺得往事一陣模糊,她已經想不起來當時他對她說了什麼了,大概是一輩子的許諾?
“你在想什麼?”
張敞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近香快速地整理了思緒,笑道:“憑弔一下上輩子。”
兩個人會心一笑,近香擡眼往遠處看去,那裡紅紅綠綠,鮮衣怒馬,熱鬧非常,忽地就想起一事,對張敞問道:“我聽說廢帝劉賀也在昌邑,他會不會也出來踏青了?”
張敞笑道:“好打聽不過應該會來吧,等會兒要是碰到了倒是可以打個招呼。”
近香對廢帝一事有心裡陰影,一想到這事她就擔心許平君,所以忙道:“我就隨便問問,這麼多人,哪裡那麼巧就碰上了。”
“那倒是。”張敞笑道,忽又問道:“聽許家嫂子說你昨天跟阮娘子賞桃花去了?”
說起這事,近香略一皺眉,阮瑜對張敞的意圖實在是太過明顯,她沒有辦法勉強自己去喜歡她。可是她是功曹夫人的侄女兒,長得又極漂亮,近香面對着她,總有些底氣不足。她擔心一旦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阮瑜會成爲比她更理所當然的人選,而她,說不得連個側室都是奢望。她總是告誡自己要相信張敞,要相信他真的喜歡她,真的會永遠和她在一起,可是往事不堪回首,她沒有信心。
張敞觀察她的神色,皺眉道:“她跟你胡說八道了?”
近香道:“我覺得不是胡說八道呢。”
張敞聽她這話,立刻明白了她在想什麼,有點失望又有點心疼,停下腳步拉過她的雙手,“你不相信我?”
近香連忙否認:“我沒有。”
“你有。”張敞定定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有,你騙不過我。”
不知爲何,近香一下字就有些暴躁,摔開他的手低聲嚷道:“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管我”
看她一雙眉擰得死緊,張敞驚覺自己話說得重了,可是都已經說重了,不如趁着這一次,把一切都跟她說明白,省得以後總有一些不必要的誤會,鬧得大家都不開心,於是繞到她前面,認真地說道:“你不必生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就說這一遍,我對阮瑜,絕對沒有任何想法,她就是鄰家的一個,一輩子都只能是。這輩子我選定陪我一起走下去的人,只有可能是你。我知道你覺得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擔心我會委屈了你,但是我張敞是這樣的人嗎?在我眼裡,我們相愛,所以我們是平等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說得這麼直白,一針見血地點到了近香深藏的自卑,近香覺得十分難堪,一聲不吭地轉身就想走人。
張敞伸手抓住了她,“你覺得難堪,所以想逃避?”
近香惱羞成怒,“你閉嘴”一邊想從張敞手中掙脫。
張敞牢牢地拉住她不放,“事實就是這樣,你爲什麼不讓我說?我們之間,有什麼事情不應該說清楚講明白嗎?你覺得難堪是吧?你爲什麼會覺得難堪?因爲你沒有把你自己放在跟我對等的位置上,你自覺低人一等,所以一旦戳穿,你就覺得難堪”
近香更怒了,大聲吼道:“我就是低人一等,怎麼了你給我放手”
張敞深覺無奈,又怕她鑽牛角尖,只得耐着性子柔聲安撫道:“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難堪,我只是希望在我面前,你可以表現你所有的喜樂哀怒,不用隱藏,也不要胡思亂想。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們相愛,所以我們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好好說清楚,不要憋在心裡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