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場也最爲薄弱(三更)

段櫻離回到帳中,腦子裡有點發亂。

全亂了,已經全亂了……

不對,哪裡不對……

段櫻離的心揪得很緊很緊,總覺得要有什麼大事馬上就要發生,但一時之間又找不到頭緒。

……很快又到了晚上,鳳青鸞大概也在天人交戰,這一日再沒有與段櫻離見面,段櫻離親自熬了碗熱粥,端到段擎蒼的帳前。進入帳裡,只見段擎蒼也是什麼事都沒有做,揹着身看着地圖,不知道在想什麼。

段櫻離把粥放在桌上,“父親,我還以爲,從此以後你都不想再見女兒。狸”

段擎蒼轉過身,目光漠然地盯了段櫻離一眼,便坐了下去,看到那碗粥,一把將他掀到地上去。

這仿若是在段櫻離的意料之中的,她並不介意,只道:“爹在怪女兒。”

“段家都被你毀了!”段擎蒼沉聲道。

“爲何呢?有父親在,段家就在,只要父親回了段府,夏姨娘、紫姨娘還有梅夫人,鴻兒他們都會自動回府的,段府還是段府,父親可以繼續納妾娶妻,很快段府就又會熱鬧起來,況且,段府也可以不叫段府,而叫天子之居,這不是很好嗎?”

她的話讓段擎蒼憤怒不已,將案上的墨抓起來向她扔去,段櫻離躲了一下,墨汁卻還是濺到了她的身上,只聽得段擎蒼道:“我段某人怎麼會生下你這麼大逆不道的賤人!什麼叫天子之居?你這個賤人想害段府徹底完蛋嗎!”

段櫻離嘲諷地看着他,忽然想到,段擎蒼上世,最後投靠的人是鳳羽,其實鳳羽那時候也是什麼都沒有。

是啊,他什麼都沒有,他最大的助力就是段擎蒼!

段擎蒼從來就是個膽小鬼,他有魄力,有實力,他手中有二十萬大軍,可惜他沒膽做出弒君奪位的事情。便是當年,明帝爲了防他,將一塊龍佩放在他的身上,使他成爲衆矢之的,他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抗,而是逆來順受。

可是這樣一個膽小鬼,卻又是有野心的,他願意做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人,他願意被領導,因爲站在最高處的人,接受的風雨也最大。

而他,寧願做那個可以踩在衆多人頭上的人,他想要作威作福被人尊重,卻不願承受那高位之風雨。

段擎蒼啊段擎蒼,上世,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使你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段櫻離忽然想明白,鳳羽的馬隊藏在哪兒了,它們就被藏在這二十萬大軍裡,馬隊早已經化入大軍,只是鳳青鸞不知道而已。馬隊之所以能夠化入大軍,是因爲鳳羽用某種方法說服了段擎蒼,終於將段擎蒼納入了他的麾下,或者說,段擎蒼選擇了鳳羽。

那些小將軍們,以爲給鳳青鸞出謀劃策,殺害段擎蒼是在幫鳳青鸞,卻沒想到段擎蒼征戰多年,屹立不倒,絕對不是偶然。他是個有心機的老狐狸,只怕小將軍們的動作早已經落入到他的眼中,鳳青鸞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

他的助力太多,段擎蒼卻只願伏在一人之下,而不是多人之下。

這一點,在曾經段擎蒼試探着他,想要成爲二皇子黨的中流砥柱時,就已經初冒端謬。

記得那時候,段擎蒼曾問二皇子鳳青鸞,若是他站在他這邊,他可不可以在遠山候戚契之上,但是二皇子並沒有明確回答,即是不願給他這個承諾。戚契是遠山候,而段擎蒼卻曾被封爲平山候,二人之間早有嫌隙,若二皇子登上皇位之後,卻讓戚契與遠山候踩在他段擎蒼的頭上,他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但他骨子裡的忠誠奴性,又使他萬萬不會選擇背判鳳家,反正鳳羽及鳳青鸞,都是鳳家的兒子,他幫誰不是幫呢?

段櫻離很快就想通了這些,而段擎蒼也發現這個女兒肯定想通了些什麼,他的手握在了腰間的劍柄上,恐怕段櫻離想要轉身出這個門,就會送掉自己的性命。

猶豫了下,段櫻離反而更向段擎蒼走了幾步,擡眸看着他笑道:“父親,無論您有什麼樣的選擇,女兒都會支持你的。

自從您出師車師國,段府在奉京無依無靠,您總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們,卻不知那裡頭的風浪有多大,無論是我,還是段府的其他人,都是在自保而已,我只是運氣更好一點。”

段擎蒼見她暫時似乎不打算出帳,便也放鬆下來,“你不要在這裡花言巧語,扭屈事實,就算我不在奉京,奉京內發生的所有事,我都瞭如指掌。”

“那您可知道,大姐或許並沒有死,二姐還曾留下子嗣?夏姨娘和紫姨娘帶着小平安跑了,她們只是躲起來了。至於段鴻也與梅氏在一起,您不想見他們嗎?段鴻現在長高了,像個男子漢了……”

段擎蒼略微動容,然而卻依舊很不友好地看着自己的女兒。

“父親,若是他們中任何一個出了事,您都會心痛,但是對於我,您卻只恨我到現在爲什麼還活得好好的……”

段櫻離說到這裡,終還是住了口。

她忽然發現,對着一個根本不會憐惜你

tang的人抱怨,那是沒用的,雖然抱怨其實是兒女對父母的一種專利,是變相的撒嬌,那都沒有用,已經二世重生,段櫻離不由自主地苦笑一下,她怎地到現在還這樣的天真?

“父親,大戰即將開始,女兒想親自敬父親一杯茶,祝父親能夠旗開得勝,一切順利。”

在段擎蒼的眼裡,她其實已經是個死人。

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從帳中走出去後就有可能壞了他的大計,相比家國天下,相比段府的錦繡未來,段櫻離的小命實在是不值得一提。

段櫻離這時已經斟好了茶,小指甲輕彈,兩杯茶裡都摻了藥粉。

段擎蒼將她遞過來的茶盞又推了回去,反把她面前的拿走了,如今還肯喝她一盞茶,不過是看在她確實是他的骨血的份上。

“櫻離,這盞茶後,你我二人父女情份就此了結了。”

段櫻離從來都不喜歡哭。

但這次,硬生生被段擎蒼逼出了一串眼淚,淚水落在茶水裡,脖子裡掛的卜青牛送的珠鏈也落在茶水裡,她紅着眼睛向段擎蒼道:“父親,您是真的老了,其實段家能不能好,不在於地位有多高,金錢有多少,而在於,他們需要你的時候,你是否在身邊。”

段擎蒼哧地冷笑,小丫頭片子到底還是太天真,懂得什麼呢?

將茶水飲盡,段擎蒼終於拔出了自己手裡的長劍……段櫻離知道的太多,他實在不能由得她出帳去。

然而他的長劍剛剛搭到她的脖子上,便覺得眼前一黑,他整個人便跌倒在地……

在失去意識前,他看到自己的女兒蹲了下來,漠然地抹去臉上的淚水,道:“父親,你老了,你該去過老人家應該過的生活……”

晚上的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聲,“着火了!”

只見好幾個帳篷忽然火光乍起,士兵們頓時混亂了起來。

玉銘與段櫻離穿着士兵的衣裳,裝成救護的樣子,趁亂用一個擔架擡着段擎蒼出了軍營,隱在小土坡的後面,玉銘不知道段櫻離要幹嗎,忙道:“小姐,我們把將軍擡出來做什麼?接下來要怎麼辦?還有,剛纔我們殺了人,我們是不是不能再回到二殿下的軍營裡了?”

想到剛纔與段櫻離合力殺死段擎蒼的近衛,玉銘就覺得心慌意亂,段櫻離卻道:“玉銘,這次要麻煩你了。”

“小姐,婢子害怕……”玉銘看起來快要哭了。

段櫻離嘆了口氣,心中也着實不忍,只是如今,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段櫻離拿出一個紙包,“這裡頭的藥粉可以讓人長時間的暈睡,你隔上幾個時辰,便取一點,放在我父親的鼻端讓他吸進去,千萬莫讓他醒來,你便帶着他藏在這個土坡後面,不要被人發現。”

這個土坡其實只是個普通的土坡,但是之前段櫻離偷聽兩個先鋒說話,便藏在這裡,偶然間發現這個土坡下其實有個窄細的自然形成的洞穴,玉銘和段擎蒼藏進去後,段櫻離再去枯樹枝搭成一個小空間出來,上面又灑了些樹葉什麼的,因爲是冬天,只需再弄些雪在上面,倒也看不出來。

“小姐,我要在這裡等多久……”玉銘已經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和段擎蒼躺在冷冰冰的黑暗裡,猶如躺在墳墓裡。

“我會盡量快一點來的,玉銘,這次拜託你了。”

段櫻離說完,又悄悄地從小坡後面轉出來,沒走幾步,正遇到幾位將軍策馬出營,看到她便道:“有沒有人看見誰從這裡跑出去?”

段櫻離穿着士兵的衣裳,他們一時間沒有認出她來。

她趕緊點點頭,指着一個方向道:“到前面去了,小人攔不住……”

幾位將軍便一打馬,往前衝去。

回到營中,看到已經是一片混亂,大家都在救火,而鳳青鸞則到處找段櫻離,一個帳子挨着一個挨子喊,“櫻離!你在哪裡!”

因爲一直沒有人答應,着火的又是段擎蒼的帳子,鳳青鸞開始準備要衝到火裡去救段櫻離,段櫻離咬了下牙,只好及時出現在他的面前,“我在這裡!”

這時候洪嬋也急急忙忙地衝過來,“櫻離你跑到哪裡去了,真是擔心死人了!”又見她穿着小兵的衣裳,疑惑問道:“你怎麼穿成這樣子?”

鳳青鸞卻是先上上下下打量了段櫻離一遍,發現她似乎沒有受傷,才放下心來,看看火也差不多快要被撲滅,只向洪嬋道:“你帶着櫻離去安全的地方,給她找套乾淨的衣裳換上,我一會過去。”

洪嬋應了聲,扯着段櫻離就要走,段櫻離卻道:“我知道那六百匹馬在哪裡了。”

鳳青鸞和洪嬋皆是一愣,便聽得段櫻離道:“你們跟我走。”

……

其實軍營裡的馬匹是由專人管理的,加上軍隊本來的馬匹,大約有近三千匹,已經是非常大量的了。

此時他們都被聚在一圈簡易馬廄裡,段櫻離帶着鳳青鸞及洪嬋,到了馬廄裡後,便指着馬股上的標記道:“因爲有這個標記,所以

這匹馬可以認爲是我們自己原有的馬,可是如果沒有這個標記,還能夠記得出來嗎?那日我們在雪地裡,見到的被戰死的馬屍,馬股那裡本來畫着標記的地方,皮肉被割去,就是爲了掩飾這個真相。

其實那六百匹馬,早已經化入軍隊,每天由軍隊養着這些馬兒,鳳羽的馬隊能夠如影隨行,正是這個原因。”

洪嬋聽了,有點目瞪口呆,“這怎麼可能?每天都有人報上數字的呀。”

段櫻離指着長長的馬廄道:“現在你能數出這裡有多少匹馬嗎?其實要做成這件事太簡單,只需要找一個風高月黑之夜,將馬趕進馬廄裡就行了,然後執行官每日的報數維持原狀,短期內都不會有人發現馬匹其實是多了,因爲沒有人會去真正的數到底有多少匹馬。”

鳳青鸞明白了,“原來是有人買通了執行官。”

段櫻離又道:“只是買通執行官,也不能隱瞞這麼久,畢竟每日的糧草都有限,照顧幾千匹馬沒有那麼容易,關鍵是在於,有人同意這件事……”

他的話讓鳳青鸞徹底的明白了,現在也顧不得馬了,馬上道:“我們趕快回營。”

相比他的焦心,段櫻離卻反而沒那麼焦急,因爲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經解決了。果然,鳳青鸞回營後,便聽到一個消息,段擎蒼竟然被燒死在營帳中。

“段將軍死了?”鳳青鸞一時愕然。

事實上,他與段擎蒼向來不是很和,但一起征戰近四年,他看到了他在戰場上的才華,二人性情不合,但是打起仗來,卻是彼此服氣的,還很契合,因此才能夠打敗沈羅剎,沈羅剎、段擎蒼、鳳青鸞三人之間早有惺惺相惜之意。

一時間,他怎麼能夠相信,段擎蒼居然就這樣,突然被燒死了。

他看着地上那具焦屍,一時難以置信。

段櫻離也看着那具焦屍,他們判斷他是段擎蒼的證據,不過是屍體的手中握着段擎蒼的將令,而且焦屍穿着段擎蒼的鎧甲,又是死於段擎蒼的帳中,所以無疑這就是段擎蒼,只有段櫻離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一個小小近衛,一個爲了這場戰役而犧牲的角色,他從沒有對不起段櫻離,但段櫻離卻不得不殺了他。

她默默地跪下去,沒有眼淚,沒有愧疚,只是覺得此人畢竟是死於自己之手而已。鳳青鸞正要勸說她,人死不能復生,還要節哀順便纔好。

段櫻離卻又站了起來,用慣常清冷的語氣道:“肯定是他,是他發現此事瞞不了,或許與我父親談得不投契,而殺了我父親!”

鳳青鸞知道她所指的他是誰,除了三皇子鳳羽,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來人呀,派人出去搜尋,若發現可疑人物,全部都給我帶回來!”

“是!”

段櫻離又道:“二殿下,櫻離有一事相求。”

“請說。”

段櫻離道:“櫻離替父求一道聖旨,請求二殿下在登基繼位之後,能夠追封我父親爲忠勇仁義王,尊爲亞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建尊立祠,一世受人尊重崇拜,香水供奉不絕。”

鳳青鸞微怔一下,他現在只是個皇子,說這些還爲時過早,甚至是大逆不道。然而見十幾個小將軍也都圍在周圍,因爲段擎蒼的死,他們的心情都很複雜,立場也最爲薄弱之時,這時候趁着段櫻離的話表明自己的心跡,或許是最好的時機。

想到這裡,他將段櫻離扶了起來,“段將軍一世英勇,征戰無數,爲我南詔立下汗馬功勞,本來就應該得到嘉賞。櫻離替父求旨,乃是天經地義,本王便在這裡立誓,等他日事成之後,必定尊照今日所求,爲段將軍建尊立祠,丹青留史,威名永傳天下!”

段櫻離跪下道:“感謝二殿下,二殿下英明!”

其他小將軍們也都跪了下去,“二殿下英明!”

就這樣,原本差點被鳳羽及段擎蒼暗中架空的勢力,在短短的一場火後,全部都歸於鳳青鸞。

夜深人靜之後,那具焦屍已經埋在這個叫做楓葉林的地方,立了塊簡陋的墓碑,等待將來再回遷墳墓。段擎蒼已經死亡的消息,像風一樣,在半天的時間裡吹遍大江南北。

鳳青鸞進入帳中,只見段櫻離坐在爐子前烤火,那恬靜的神色,根本看不出她是剛剛喪父之人。不過鳳青鸞知道段擎蒼及段櫻離之間的父女之情向來淡薄,倒也不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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