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歡天喜地的捧了菜碗出了西廂回前院,走時不忘拎走了鳥籠子,說等會兒還要給這兩位鳥爺爺換水清理鳥籠,不敢污了閔四小姐的眼睛。
芳菲並沒攔着,反而在那小太監走後囑咐寶蓮:“雀鳥司本就不是什麼出油水的地方,他雖然認了個幹爺爺,想來也不過就是受到些庇佑罷了,沒什麼實惠。以後你常叫前院的小廝和他往來,也囑咐家裡上下,千萬不要因他是個閹人就瞧不起。”
寶蓮忙笑道:“姑娘不用吩咐,我心裡也有數,早就敲打過了前院那些淘氣的小子們,不敢壞了姑娘的事。另外,我叮囑了廚房,叫給他的飲食要格外豐厚些。我想着,一個養鳥的小太監,肚子裡也沒什麼油水,我叫品婆婆日日燉些雞鴨魚肉,讓他每吃一口,心裡都記着咱們家的好來!”
芳菲莞爾:“一個人倘或有善心,就算咱們什麼也不做,他也不會落井下石;反之,一個人本就存了歹念進來,你做的再周全,他也要預備趁你不防之際捅一刀。現在我還沒看出來這小太監有什麼歹意,不過,你親自盯着那鳥籠子,白日裡在我屋中,輕易不要說話。免得它們倆偷偷學舌。”
寶蓮慎重的一點頭。
過不多時,正房那邊已用罷了早飯,鬆雪派了小丫鬟嬌雲來請芳菲去說話。
芳菲不過用了兩口粥,餘下菜饌一樣沒動。寶蓮便勸:“這個雨天,早去一會兒晚去一會兒能怎樣!左右大少爺也已經打聽了清楚,老爺今兒休沐,是不去衙門的。”
芳菲堅持,寶蓮只要撐了傘送芳菲出去。
閔家的院子不算大,從西廂走到正房,有一半是長廊相連,也有一半沒了蓋頂,難免要淋些雨。
暑熱早被驟降的雨水沖淡,不僅如此,雨勢還帶來了濃重的溼氣,沁到人骨子裡的那種不舒服。
芳菲穿的單薄,素棉紗沾了潮氣,進了屋,大太太一看見便道:“怎麼不撐傘!”
“撐着呢,太太沒瞧,寶蓮只顧着我,自己反而淋溼了大半個身子。”
大太太立即叫人去取烘乾的帕子,又叫廚房送來薑湯紅糖水:“昨兒晚上鬆雪就說,似乎要變天,我也沒放在心上。那日莊國公府的大奶奶來串門,說近來京城流行一種蓑衣,最適合女孩子穿,是用川北的青葦子編的,又輕便又防雨,特別好看。莊國公的大奶奶送了我一件,我想着留給你出門穿,昨兒就忘了。”
大太太連忙讓鬆雪去找蓑衣,不大會兒,鬆雪就兩手捧着一件青綠色的大氅過來。
“四姑娘別看這蓑衣大,其實輕盈的很呢!”鬆雪將雨披搭在芳菲身上,“可惜雪天卻不能用,不如普通的蓑衣厚實避寒。”
大太太指着芳菲笑道:“她還缺避雪的衣裳嗎?猩猩氈的大氅年年都做,還有羽紗羽緞的披風。”
大太太這話不假,在上山之前的頭一二年,春秋四季,大太太給芳菲做的衣裳少說也有五六十件。不僅僅是她,閔家的女孩兒多半如此。大太太和閔芳華還沒全鬧僵的時候,也用私房錢補貼她,想着芳菲乖巧,也就沒厚此薄彼,落下她。
到後來,閔芳華和大太太視同陌路,後者更將心思用在了芳菲身上。
鬆雪託着蓑衣笑道:“四姑娘剛剛回來時,大太太還預備叫人趕製今年的冬衣呢。如今已近九月,眼看着天一日冷過一日,此時做才正好。”
大太太早有這個心願,“好,你明兒就叫徐燁去請華彩樓的樓主來家裡,時下京城裡流行什麼樣子,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剛好這時,外面進來報,說佟大人已經到了,大少爺正陪着前面說話呢!
大太太十分滿意,“由他們倆陪着你去,我自然放心。”
大太太起了身,親自送芳菲到門口:“換一件乾淨體面的衣裳,我叫寶蓮跟着你,你沒去過那邊,見了香姨娘也不用動氣鬥嘴。她是什麼貨色,我再清楚不過。倒是有一個人,你若能見見最好。”
芳菲立即明白:“太太是說黃姨娘?”
大老爺的四姨太,六少爺的生母黃姨娘。
大太太很是惆悵的一聲輕嘆:“是啊,她這幾年也不好過。被香姨娘壓的反而不如個奴才丫頭,當初我就勸她,若是不願去那邊,我就替她出面折了你父親的面子。可是,她膽子小,怯懦懦的不敢,這下好了,兒子在她身邊和不在身邊沒什麼分別。”
大太太挽住芳菲的手,語重心長道:“你告訴她一句穩準話,若實在住不下去,便將六少爺留在那邊,自己回來,東廂如今還空着,我總少不了她一口飯吃。”
芳菲笑道:“太太菩薩心腸,只怕黃姨娘捨不得親生兒子。”
如果能捨得,黃姨娘早就給大太太傳口信求救了。
不求救,並非是不願意,而是不能,不捨,或許......還有幾分不甘吧。
當年跟在閔朝宗身邊進京侍奉的黃姨娘也是鮮花一朵,聖寵在諸多姨娘之上。然而,與今日的香姨娘一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被甩出去好遠。
說好聽些,黃姨娘性子溫婉,說難聽些,她懦弱全沒主見,好在因爲這一點,黃姨娘對大太太是言聽必從。大太太因此也就格外照顧她些,六少爺能平安降生,和此不無干系。
芳菲輕聲道:“太太放心,我見了黃姨娘,一定好生勸她。”
大太太這才點頭,叫人又撐了一柄更大的油紙傘送她回西廂。
當即收拾妥當,芳菲領着寶蓮、淨月並四五個丫鬟婆子出了內院往前院來。閔雲澤正與佟鶴軒說起閔雲凱的事情來,見妹妹一身蓑衣進來,不由得笑道:“好俏皮的一身裝扮,倒像端午咱們吃的糉子。”
芳菲嗔道:“聽太太說,如今滿街上都穿這樣的衣裳,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這麼不中聽!況且,怎麼就像糉子了呢?”
佟鶴軒忍着笑意:“你別聽他胡說,這樣很好,關鍵是能避雨,比什麼都強。”
芳菲見他憋着不敢笑的樣子,哼了哼:“等我明兒尋了外面編這蓑衣的人,也給你們倆一人弄一套來,不穿還不行。偏和我一樣,也做個肉糉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芳菲才說完,門外就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聽得出,刻意的很呢!
衆人去瞧,就見閔三少奶奶施施然一腳踏進了門檻裡。
閔雲澤的臉當即就有些難看:“弟妹,你怎麼來了前院?”守門的婆子呢?都吃酒睡糊塗了?還有門外的小廝,也不知道攔着?
閔雲澤大聲呵斥了門口的人:“魯硯,三少奶奶進來,你怎麼不通傳一聲!”
閔三少奶奶連忙擺手解釋:“大伯別生氣動怒,不怪小廝們,他原本是要通傳的,可我聽了四姑娘說一句肉糉子,便嚇得忍不住進來告誡。”
芳菲好奇的歪頭看她:“三嫂可叫人摸不着頭腦了,難道你在孃家的時候,每逢端午卻不吃糉子?”
“自然是吃的,不過我們只叫角黍,妹妹以後小心記着,‘肉糉子’不是好聽的話,我父親是漁民,知道一些切口,那是江湖綠林上的黑話。”
閔三少奶奶上下打量芳菲,笑呵呵道:“妹妹是這樣一個乾淨的人,可不能叫人誤會了你,尤其是妹妹剛從那種腌臢地方出來,再連累了名聲......”
閔雲澤早就露出不悅,
老三這個媳婦,真是不討人喜歡。說話聽着是好意,卻叫人不舒服。什麼叫連累壞了名聲,難道四妹妹是洪水猛獸不成?
“三弟妹,你的意思我們明白了,不過四妹妹性子直白,不會說拐彎抹角的話,她心思也淺白,不像某些人,連個糉子也能胡亂聯想。”
閔三少奶奶急了,連忙要解釋的模樣:“大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閔雲澤厭惡的一擺手:“好了,我們知道,這種話只要三弟妹不說出去,也就沒人會亂想。雨這麼大,我們還要早去早回呢!”
“是是是,早去早回,免得路上再生意外。”閔三少奶奶才說完,就見大夥兒又衝她瞪眼睛,連忙掩住嘴角,臉上一陣陣的訕笑。
雨日出行,路上難行也是常有的,駕車的車伕不敢走的太快,只好略緩了緩速度。
閔朝宗的外宅就安置在平南郡王府不遠的一條街上,這座宅邸可比金安街皇上御賜的那處大三四倍。從遠處看,長街漫漫,卻是一處好大的宅院。
前面有人下馬去傳話,寶蓮趁機就掀了車簾的一角,嘴角努了努:“四姑娘瞧那匾額,據說還是皇上賞的呢!有了皇上幫腔,朝中御史就沒人敢狀告大老爺滅妻寵妾一說。這宅子如今已經兩三萬兩不止,聽我們家那口子說,他來過幾回,裡面花園也有,亭臺也有,丫鬟婆子就五六十,說是外宅,誰敢信呢!”
芳菲只瞥了那匾額一眼。
雅舍!
還真是厚顏無恥。
她輕聲冷哼:“太太可叫人查過香姨娘的老底兒?”
“怎麼沒查過?說是原本預備給先帝的,”寶蓮做賊似的附到芳菲耳邊:“有一陣子人人都傳,說先帝迷戀上了採陰補陽之術,當年的皇后,如今的聖懿皇太后選了好些個年輕漂亮的小宮女孝敬給先帝。只不過事關先帝的名譽,後來漸漸就沒人敢傳了。不過香姨娘究竟是不是,可就不得人知了,咱們在宮裡沒人,太太又不想牽連佟大人,所以也沒說。”
芳菲卻想到了溫嬤嬤。
以溫嬤嬤在宮中這些年的地位,想必就沒有什麼隱私是她不知道的。
何況,壽康宮與慈寧宮面上一團和氣,私下裡已成水火之勢。溫嬤嬤作爲聖母皇太后最得力的心腹,怎麼可能不知道聖懿皇太后的一舉一動?
只要溫嬤嬤肯幫忙,香姨娘的身份就能查出來。
芳菲心裡定了主意,披着蓑衣從容淡定的下了馬車。
這邊府上早有婆子跑上前撐傘。
閔朝宗另立外宅的時候,帶走了許多閔家從江南過來的老僕。一來他用的習慣,二來大太太和他慪氣,也不肯再用閔家的舊人。
這撐傘的婆子便是從前在二房當差的一個,走了關係跟着上京。對方早在多年前見過芳菲,如今見這個面頰腫脹,鮮豔勁兒全無的女孩兒下了馬車,幾乎不敢相認。
當年的閔家四姑娘與大姑娘站在一塊,也絲毫不遜色。
怎麼短短几年的功夫,這相貌反而大不如前了?
婆子小心覷着芳菲,諂媚的笑道:“我們奶奶昨兒聽說大少爺和四姑娘要來的消息,高興的不得了,偏見今早下了暴雨,還擔心不已呢!”
芳菲由寶蓮挽着,與這引路的婆子徑直往進了大門。聽她如此說,便道:“香姨娘倒是個細心人。”
婆子一聽,當即笑開了花:“奶奶就是個愛操心的人,這府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一人管着。四姑娘是知道的,咱們老爺那脾氣,輕易不插手內宅事務,一副擔子可不都落在了奶奶身上?奶奶又是好性兒,從不抱怨,因此纔將我們這府上打理的逢人便誇。”
“哦?是嘛!都有哪些人誇獎了你們香姨娘?”
婆子頗爲自豪:“與我們家奶奶走的最親近的當屬平南郡王妃。郡王妃可真是把我們奶奶當親妹子似的對待呢!時時叫人送東西,他們家娶了世子妃,也來串過門兒。”
芳菲的心忍不住開始沉鬱。
又是平南郡王府!
門內先一步下馬的閔雲澤和佟鶴軒正在張望,見芳菲進來,忙迎上前:“四妹妹!”
那婆子見了閔雲澤,貓見了耗子似的就想躲。
“喝,我當是誰,原來是陳媽媽,您老還記得我?”
那婆子訕笑着往後退,乾巴巴道:“大,大少爺來了。”
閔雲澤眼睛裡冒火,都是痛恨之色:“怎麼,我不能來嗎?聽說陳叔在幫着父親打理生意,風管無限,陳媽媽還需要在這種地方當個下人使喚婆子嗎?”
芳菲見這二人之間似乎有問題,忙看向閔雲澤。
閔雲澤指着婆子與妹妹道:“醉書的死,她就是罪魁禍首!”
芳菲心一沉,避開不談的話題,今日終究還是沒能逃過。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