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起來,黃姨娘只是閔家的半個家生子。她小時候跟着祖父祖母住,爹爹原也是家裡的奴才,不過因伺候過老太爺,成年的走南闖北,很是攢下了一筆錢。成親時求了老太爺買回自由身,自己開了家小當鋪。
娶妻生子,一開始是極順當的,誰想後來叫人矇騙,高價典當了一個破瓷瓶,弄的是傾家蕩產,沒有辦法,只好一頭跳了井。
黃姨娘的母親當夜就捲了包袱,丟下一家子老的少的去回孃家。堵門催賬的地痞無賴日日來鬧,老兩口無法,只好又求到了閔家老太爺頭上。
從此以後,黃姨娘跟着祖父母被派去了田莊上做事。
不過黃姨娘打小就出挑的漂亮,性格雖然懦弱,卻是當之無愧的花容月貌之美。莊子上的管事有心將她推薦上去,格外的栽培,每日也不叫她做粗活兒,反而請了莊子上通曉文墨的人幫着教幾個字,也叫黃姨娘不至於成了睜眼瞎。
及至鄒姨娘鬧的要出家,管姨娘又是老病纏身,大太太這纔開始重新物色人選。黃姨娘溫順膽小,很快就被大太太選中,成了閔朝宗的新妾。
要說當年在京城,黃姨娘也是無比的風光。大老爺那會兒有什麼好事都記着她,一年的俸祿也都是由黃姨娘管着,逢年過節還要爲黃姨娘打套首飾。
黃姨娘知恩圖報,當時覺着大老爺是世上最好的人,就一門心思的想要把在京城的那個家支撐起來。
“我那時候身邊也有幾個得用的,其中一人還是媼佳的表叔。”
家生子從來不只是自己一個人在單打獨鬥,像黃姨娘,雖說她爹當時是贖了身出去,可家裡這些姻親還在府裡當差。黃姨娘受寵的時候。大老爺順勢就將黃姨娘的幾個親戚帶在了身邊。
“老爺怕派自己的人與那沅公公走動太過密切,容易招人懷疑,所以就派了我這個表哥出面打點。”黃姨娘將聲音壓得很低:“四姑娘瞧這邊宅子的光景如何?”
芳菲笑道:“花團錦簇,欣欣向榮,叫我心裡羨慕呢!”
黃姨娘冷笑:“實話告訴四姑娘。當時大老爺一年得的銀子只怕比現在還多些。畢竟,那會兒老太太時常貼補。富春那邊還沒分了家產,大老爺只要缺銀子,就從官中走賬挪錢。加上他一年的俸祿,就是大太太的孃家那邊,每年也有五六百兩銀子的人情錢。可四姑娘不知道,當時我們過的卻未必比此時好。”
芳菲思忖片刻,擡頭立即問道:“你是說,大老爺得的那些銀子,其實都給了人?是影太嬪?”
“正是。姑娘不信可以去找我那表哥,大老爺每次叫人送錢,十次有九次會打發他去見沅公公。我記得那是先帝還在時,一回年關,大老爺就叫我表哥送了一千兩銀票,十兩一張,通寶銀號的大印,京城就有二十餘家。我表哥見銀錢太大。心裡有些害怕,唯恐擔上一個勾結宦官的罪名。就想叫我與大老爺說說,別與閹人走的近。”
黃姨娘喃喃道:“那時候我真是傻到了家,還真把這話放在了心裡,苦口婆心的勸老爺,誰想......”
芳菲道:“誰想老爺根本不理不睬,還因此疏遠了姨娘。”
黃姨娘低頭垂淚。“是啊,先帝去時,我恰好被診出懷有身孕,老爺對我才微微好轉些。”
芳菲心裡靜默,看來。黃姨娘不但知道大老爺與後宮關係密切,而且還是這中間的千針引線人。芳菲在宮裡小住這幾日,心裡一直琢磨着自己被關的這件事。
從清風的偷渡消息出去,到前院小廝的離奇死亡,再到對方家不依不饒的狀告。幕後一定有隻黑手在暗中操作。
平南郡王府的嫌疑最大。
如今自己暫且得聖母皇太后庇佑,算是躲過了這一劫。但是將來呢?未必就這般幸運。
如能將平南郡王的把柄捏在手心裡,又或者重挫郭家......芳菲才能放心。
兵書上有云: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現在用來對付平南郡王府,這裡卻似乎行不通。
郭靄就像一株老樹,早就是根深蒂固,憑自己微薄之力,難以撼動枝葉。
倒是可以從影太嬪這裡入手。
抽絲剝繭,劍走偏鋒,未必不能得到好的結果。
芳菲悄悄問過溫嬤嬤身邊的櫻桃,影太嬪身邊最得意的人是誰,櫻桃當時想也沒想,便說沅公公的名字。
這位沅公公大名鼎鼎,即便沒有影太嬪的扶持,如今在後宮之中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尋常太監不敢得罪他。
只因這人資格老,先帝時很受器重。
據說,如今連崔內侍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的打個招呼。
這樣一個看似沒有任何缺點,沒有任何漏洞的太監,其實只要細心,就一定能給他致命的一擊。
芳菲看着黃姨娘,語重心長道:“姨娘知不知道,就憑你握着的這個秘密,足可以恐嚇老爺把六少爺歸還到你身邊。屆時再也不用看香姨娘的臉色,跟着我回去,太太一定會厚待與你。”
閔朝宗那個人,膽子小,只要被嚇嚇,就一定會做出棄車保帥的舉動。
黃姨娘聽了芳菲的話,臉上泛起苦澀的笑意:“四姑娘說的,我何嘗沒有想過?可是,可是我服侍老爺如今已有六年,從沒做過對不住他的事。叫我背叛威脅老爺,可怎麼下得去手呢!”
下不去手,就只有等着兒子被奪。
芳菲恨鐵不成鋼,本心說幾句犀利的話刺激刺激黃姨娘。然而,看見黃姨娘這滿屋子的頹敗之勢,芳菲有再多的話也都只好忍了。
“姨娘再想想這件事,畢竟關乎六弟與你的前程。”芳菲輕聲道:“不知姨娘那位表哥如今安在?”
說起表哥,黃姨娘只覺得濃濃的愧疚之情:“他因通風報信與我,被老爺遷怒。沒多久就貶了身份做長隨。當時也是流言蜚語不斷,更,更有人說我和表哥的閒話。”
芳菲明白,這就是閔家的通病,從老太太那兒開始,到二房叔叔嬸子身邊的丫頭。有幾個不是嘴巴刁鑽的?
她們見黃姨娘在京裡受寵本就嫉妒,一下子有了落井下石的機會,可不好好利用?
“表哥幹不下去,取了五十兩銀子預備贖身。起初老爺不肯,後來我又悄悄貼補了二百兩,老爺這才鬆口。”
芳菲看着黃姨娘蒼老的臉頰,卻甚是單純的眼眸。不禁爲她感到可惜可嘆。
老爺是最會猜疑,也是最愛猜疑的人。
黃姨娘不出那銀子還好,一出銀子。必然懷疑二人之間有勾結。
“如今這人呢?難道就再也沒與姨娘有過往來?”
黃姨娘笑道:“這表哥是個好命的,出去單過沒小半年,就攀附上了內廷大總管。從這位大總管手裡,即便是一年裡從指縫裡漏下來的銀錢,也夠咱們吃穿不盡。”
內廷大總管?
芳菲遠遠的見過一眼此人歷經三朝,在先帝時候做了內廷大總管,到如今仍舊屹立不倒,可見手段了得。
一個小小的長隨。怎麼就攀附上了內廷大總管呢?
“姨娘可還有這個人的消息?”
“四姑娘說我那表哥?”黃姨娘一愣,還不明白芳菲是要做什麼。不過直覺認定,四姑娘想要問的,便一定是大事。
不待芳菲回答,黃姨娘已經忙道:“去年冷冬的時候,他打發了他女人來這邊請安,悄悄來找過媼佳。想把媼佳贖出去。那孩子說什麼也不肯,非要和我在這裡苦熬。我當時羞的不知如何是好,便沒再見她們。倒是媼佳知道些消息,四姑娘不妨問問她。”
芳菲笑着點頭,將發了黴的被子往黃姨娘身上扯:“姨娘暫且在這裡忍耐兩日。等我回去稟明瞭太太,再籌謀辦法。”
黃姨娘見她要走,心裡有些着急:“四姑娘可一定要幫我。我可以失去所有,唯獨不能失去六少爺。”
黃姨娘兩手緊緊摟住了芳菲的手腕,芳菲笑道:“姨娘寬心,我必不辜負姨娘的衆望。”
一時,外面媼佳等人聽見動靜,急忙進來伺候。
芳菲隨身帶了些銀錢,恰好寶蓮的荷包裡也放了些銀子。大太太怕這邊都是勢利小人,給芳菲和閔雲澤甩臉子,特意叫人預備的。
如今倒正好都給了黃姨娘。
有這些銀子,黃姨娘的日子怎樣也能好些。
在媼佳千恩萬謝中,芳菲領着寶蓮、淨月出了小跨院。門外早有小丫頭撐傘在那裡候着,一併帶她們往回走。
芳菲見寶蓮欲說還休的模樣,輕笑道:“你心裡怎麼想的,直說無妨。”
寶蓮下意識看了看松香派遣來引路的小丫鬟,心裡還有幾分忌憚。
那小丫鬟卻靈巧,急忙往前快走了七八步,將距離遠遠地拉開。
寶蓮鬆了口氣,這才與芳菲道:“咱們一進院的時候,四姑娘不是瞧見了那牆腳放的一排大海碗?當時我還好奇是做什麼用的。剛剛問了媼佳才知道......”
寶蓮臉上頓時瀰漫起一片惆悵之色:“原來那小跨院裡沒有水井,媼佳與黃姨娘一日用水都是難事。每次去催水,都要平白得一通貶損。黃姨娘就想了個法子,用大海碗接了這那雨水,每日洗漱就不用愁了。”
寶蓮心裡不是滋味。
黃姨娘的日子,比府裡的奴才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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