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太夫人,讓十一娘覺得很陌生。
但她是遇強則強的人。越是這樣混亂的時候,人越冷靜。
“娘”她攜了太夫人的手”腦子飛快地轉著,“我不是要攔您。我是想問謹哥兒一句話。”,太夫人微微一怔。
十一娘已半蹲下身子平視着謹哥兒:“你跟娘去給龐師傅陪了不是之後再跟祖母去換衣服,好不好?”
“不!”謹哥兒沒想到孃親依舊盯着這個事不放,他往太夫人身邊直躲,“我不去給龐師傅陪不是。”
十一娘拽住了他的手臂:“娘讓你去,你也不去嗎?”,“我不去!”,謹哥兒聽到這個名字就煩。他用力掙脫了十一孃的手,抱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已經被(禁)足了,憑什麼還要去給龐師傅陪禮。”一面說,一面望着太夫人,眼中流(露)幾分哀求,希望太夫人能出面留住他。
十一娘徐徐站起身來,表情認真地凝視着太夫人:“娘,您就讓謹哥兒和我去給龐師傅陪了禮再來換衣裳吧!”
她的話雖然很婉轉,耳要表達的意思卻已經非常清晰明瞭。
太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顯得非常震驚。
不過是個教拳腳的師傅,陪不陪禮都是次要的。
百善孝爲先。謹哥兒竟然不聽十一孃的話。而且還當着這麼多的人反駁十一娘。他這麼小就敢這樣”要是再過幾年……眼中豈不無父無母,沒有了家族、宗祠!
太夫人望着這個從小被她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孫”子,傷心、難過、失望齊齊涌上心頭。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機敏的謹哥兒立刻感覺到了太夫人情緒上的變化。
“祖母!”他緊緊攥着太夫人的胳膊,“我冷,我想換衣服!”不自覺間,他用上了撤嬌的口吻。
“娘!”十一娘無視謹哥兒的舉動,上前攙了太夫人的另半邊胳膊,“您上次賞我的老君眉我一直沒捨得喝”今天廚房又新做了您愛吃的水晶餅和豆沙酥。要不,我讓琥珀給您沏壺老君眉,再端碟水晶餅和豆沙酥,您到huā廳裡歇歇腳?等我陪着謹哥兒去給龐師傅陪了不是,換了衣裳,再去給您問安。您看怎樣?”她輕聲細語,給太夫人找了個臺階。
太夫人望了望神色緊張而不安的謹哥兒”又望了望目含託付又信任的十一娘,無聲地嘆了口氣。
“也好!”她胡亂點了點頭,“我去huā廳坐坐!”
十一娘卻朝着徐令宜使着眼色。
太夫人之所以會發脾氣,也是因爲太喜歡謹哥兒的緣故。現在謹哥兒變成了這樣,她相信太夫人比誰都難過。如果徐令宜能去陪太夫人坐會,說些勸慰的話,太夫人心裡也會好過些。
徐令宜是真怕十一娘情急之下說出什麼過激的言詞來,所以纔不顧母親的感受上前去攔十一娘。可當他看見妻子蹲着問兒子願不願意先去給龐師傅陪禮再換衣服的時候”他嘴角微翹,不由(露)出個愉悅的笑容來。
給龐師傅道歉只是個起因。要緊的是謹哥兒能通過這件事學會忍讓和妥協。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他違心地回答了“願意”也未曾不是另一種忍讓和妥協,對於他們來說,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如果他回答“不願意”,母親並不是個不明事理的”認識到謹哥兒的倔強後,他相信母親的態度會有所改變。
現在事情果如他所期望的那樣,母親不再(插)手這件事,不用妻子說,他也會盡力挽回母親的顏面。
“娘!”他立刻恭敬地上前扶了太夫人,“我陪您去huā廳吧!這裡有十一娘就行了!”然後做出一番說說笑笑的樣子,“我記得您從前總說吃了糖牙齒酸的?怎麼又吃起豆沙酥和水晶餅來?這兩樣可都是甜食。”
太夫人知道這是兒子怕她尷尬的有心之舉,她怎麼能駁了兒子的好意,自然順着兒子的心意湊著趣:“外面的酥沙酥自然是又甜又膩。我們家做的又不同。沒有放糖,只放了少許的huā生油……”卻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看見父親攙着祖母往外走,謹哥兒有種大勢已去的恐懼。
他跑過去拉了太夫人的衣袖:“祖母”祖唉……您,您不帶我去換衣裳了嗎?”,太大子嘆了口氣,心裡五味俱陳,不是個滋味。
“好孩子!”,她轉身(摸)了(摸)謹哥兒的頭,“乖!聽你母親的話。先去給龐師傅道個歉……”心裡到底放不下,語氣一頓,又道,“等你從龐師傅那裡回來,祖母親自給你換件漂亮的新衣裳。”
“祖母……”眼淚在謹哥兒的眼眶裡轉着,泫然(欲)墜。
別說是太夫人,就是徐令宜看見兒子這副樣子心都軟了。恨不得就這樣算了……可如果這時候算了,那十一娘之前的努力豈不都白費了?
徐令宜剋制住自己不去看兒子,狠下心來拉着太夫人就往外去:“這些事有十一娘呢,您就別操心了……”免得太夫人忍不住改變了主意,讓事情變得更復雜娘,我那裡還有宮裡前兩天賞下的大紅袍,您看要不要把老君眉換了大紅袍……”兩人說着,由丫鬟、媳婦簇擁着出了院子,留下了謹哥兒,孤零零地站在走道的中間。
“你可知道爲什麼最寵愛你的祖母和最喜歡你的爹爹都堅持要你去給龐師傅陪禮嗎?”十一娘就問他。
祖母、爹爹來……都不幫他……
謹哥兒雙手緊攥成拳,嘴巴閉得緊緊的,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算是回答了十一孃的提問。
“既然你還沒有想明白,那就繼續站在這裡好好想想。”十一娘淡然地轉身進了廳堂,“你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來見娘。”
門再一次被緊緊地關上。
謹哥兒擡頭,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嘩啦啦,雨如傾盆般潑下,樹枝被打彎了腰,留下一地落葉。不一會,院子裡很快積起了小小的水窪。
謹哥兒抱膝蜷縮在門口,打了個寒顫。
這次是真的沒人來了……已經過了好久,他的腿都站麻了……爹爹不要他了,祖母也不要他了”……還有竺香、秋雨、黃小(毛)、劉二武他們……從前娘要是生氣,他們都會跑來勸他的……然後他就會跑到孃親身邊撤個嬌。孃親就會忍不住笑起來,抱着他親來親去……然後孃親又會變成那個望着他眼睛就會笑的孃親。而不是像剛纔,看他的眼神冷冰冰的……
念頭閃過,他身子一僵。
孃親,是不是也不要他了……
竺香她們是服侍孃的人,娘生氣了”她們不敢來,那是應當的。可黃小(毛)和劉二武卻是服侍他的人,怎麼也不來……,太可惡了!等他回去,要每人打十板,讓他們知道來救他纔是最要緊的……
想到這裡,他的手狠狠地在空中揮舞了一下。
好像是要回應他的舉動,突然有雪亮的閃電劃過冊霾的天空,天色一片銀白。
謹哥兒嚇得哆嗦了一下”把頭埋在了膝間,蜷縮得更緊了。
所以他沒有發現有個小廝朝着這邊探頭探腦,又冒着雨一溜煙地跑到了書房。
“怎樣?”太夫人沒等小廝上前,就急急地迎了過去,“謹哥兒還沒有服軟嗎?”,雨從水鬢角順着面頰落下”那小廝卻連擡手擦一擦也不敢。
“沒有!”他的聲音顫顫巍巍,不仔細聽,幾乎會被雨聲吞噬。
“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太夫人在屋裡團團的轉。
“娘”徐令宜的眉宇間也有了幾分焦慮,“您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就是再艱難,我們也要硬着頭皮走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太夫人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只是擔心謹哥兒……,他可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說着,身子一頓,“要是剛纔我堅持讓他換了溼衣裳……”,語氣頗有後悔。
徐令宜忙道:“要是我們幫他換了溼衣裳,他看到我們怕他吃苦,只怕會更加有恃無恐了……”
“我知道,我知道!”,太夫人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我就是說說……”非比尋常的焦灼,是徐令宜從未見過的。
徐令宜不由苦笑。
謹哥兒要是再不服軟,只怕太夫人堅持不住了……
十一娘也在屋裡團團轉。
已經兩個時辰了,這孩子還不服軟。
知道他犟,沒想到犟到了這種程度。還好她一時氣憤想糾正他這個(毛)病,要是再大點,和外面的接觸多了,知道世界有多大,這個小小的正院,只怕就拘不住他了。到時候發了犟往外跑,做父母的就只能妥協了。
十一娘不由暗暗慶幸,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窗外瞅。
“夫人!”靜靜立在炕邊無聲地陪着她的琥珀見了輕聲道,“快到掌燈時分了,您看……”
晚膳的事她提也沒敢提!
“別忙着點燈!”,十一孃的語氣有些遲疑,“再等等……”,狂風大雨夜幕如漆,難道謹哥兒還不妥協?
會不會適得其反,把孩子嚇着了呢?
患得患失間,又一道閃電伴着轟隆隆的雷聲劃過長空,把屋子照得雪亮。
“啪啪啪!”有急促的拍門聲。
“娘,娘,我怕!我怕!”
謹哥兒帶着嗚咽的聲音隱隱傳來。
十一娘面(露)狂喜,飛快地朝廳堂跑去。
可當手指觸到(硬)(梆梆)的榻扇時,她的腳步慢慢地緩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
“你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和娘去給龐師傅道歉?”,十一孃的聲音聽上冷靜而理智,因此顯得有些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