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斐然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把我和心蘭塞到了一輛四面都鋪得極鬆軟極厚實的馬車裡。
馬車將要走時,寧斐然忽然掀開簾子,拉住我的手,他看我的眼神,極亮,如這一晚星空最燦爛的星辰,卻又帶着淺淡的憂傷,像有萬語千言蘊涵在其中,最終卻無法言語。
許久,他才輕聲地說:“我們有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了,這一別,或許是永別……”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心蘭便發出哽咽的哭聲,她不顧着這一時代的主僕之分、上下之尊,大聲阻道:“不,不會的,王爺,你不會有事的,王爺,你是好人,老天爺會保佑你的,王爺!”
若不是中間還有一個我,心蘭怕是要撲到寧斐然的懷裡去了。
我生生地看着,不知是不是該扭過頭去,給心蘭和寧斐然一個機會。萬一如寧斐然所說,這是最後一次,我真不該成爲那個閃亮閃亮的電燈炮。
寧斐然沒有多說什麼,對於心蘭說他是好人,他也只是微微地動容了一下,並未置評。
他鬆開了拉着我的手,最後說了一句,“多多保重!”就鬆了簾子。
那厚重的簾子落下來,隔住了我們的視線,小小的馬車車廂裡,就剩下我和心蘭。
我的心一沉,我知道寧斐然就在馬車外,他似乎在等着我說些什麼,但那些悲傷的話,我無法說出口。
我真是一點覺不出悲來,怕是再多的悲我都經歷過了,訣別神馬的,我心麻木了,哎,從心裡往外,我希望寧斐然說的這不是真的。
想起寧斐然說讓我‘多多保重’,我也只能還他一句,“寧王爺,你也多多保重,青山常在,綠水常流,我們會再見的。”
我不知道我這套綠林常用話能不能安慰寧斐然,我只知道在我說完這句話後,我的馬車緩緩起動。
馬車剛動時,速度是極緩慢的,我幾乎感覺不到我處在的空間是可以移動的。
我正覺得奇怪呢,一直抹眼淚的心蘭終於停止了哽咽,開口說道:“王爺真是偏疼你,竟把自己馬車上的萬千金轅轍給了你。”
“萬千金轅轍是什麼?”這麼高深的詞語,我真沒聽過,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麼用,怎麼還和寧斐然的‘偏疼’連帶上了。
“這是當今聖上,着能工巧匠,專門給王爺定做的,是用最古老的金山系製作法研製出來的,普天之下只有王爺的車攆上纔有,”心蘭不無驕傲地和我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我卻聽得雲裡霧裡。
我藉着車內昏黃的小油燈盞,看着一臉羨慕嫉妒恨的心蘭,弱弱地問:“這東西有什麼神用?”
心蘭看傻子似地狠瞪我一眼,爲他家王爺一片好心,被我當成驢肝肺,忿忿不平地說:“馬車上安裝了這種裝置,可以保證馬車無論以什麼樣的速度、走什麼樣的路,都可以保持一種安穩的狀態,在馬車裡,根本感覺不到外面的顛簸和狀況。”
我緩了好一會兒,纔有些接受無能地說:“這麼神奇?”這快趕上動車組了。
“嗯,天下間只此一份,”心蘭再次強調了一下,能用上這東西的榮耀以及寧斐然對我的偏心。
我無語地縮回到馬車的另一角,不想再與心蘭糾纏寧斐然的問題。
我的心很亂,我不知道寧斐然要把我送到哪裡去,等我走了以後,嘉門關前又會發生什麼。
我雖不答理心蘭,但不代表心蘭不念叨,她偎在馬車另一角,細細碎碎地說着寧斐然。
說她第一次見到寧斐然時,寧斐然給她如何溫暖的感覺。
說她在王府的那段時間,是她人生最快樂的時日。
說她遠遠地看着寧斐然和柳青兒在一起,心裡扭在一起,如一根麻花般糾結的嫉妒,但又無法說出口。
說她看到柳青兒與寧斐然最終分手,她竟一點覺不到快樂,寧斐然悲痛欲絕的神色,讓她心如刀割,恨不得把柳青兒千刀萬剮。
說她看到寧斐然與宮焉羽在一起生不如死的尷尬絕望,她真想拿刀替寧斐然去殺掉宮焉羽。
就這樣說着說着,我覺得心蘭把這麼多年的恩恩怨怨都給我展示出來了。
那些感情,無論是寧斐然與柳青兒的,還是她對寧斐然的,都似一張張塵封的老照片,無論以前有多麼光鮮的顏色,現在抽出來,都是泛着黃的,只有記憶,只有故事,卻再也沒有鮮活的氣息了。
心蘭見我不管她說什麼,都沒有回話,終於唸叨不下去了,她停了下來,呆呆地問了我一句,“你有沒有這麼辛苦地喜歡過誰?”
我打了一個呵欠,強撐着精神,瞟了她一眼,她那雙很好看的極天然
的大杏核眼已經有些紅腫,卻仍是很漂亮。
“暗暗的喜歡嗎?”人活一輩子,不可能沒有喜歡,但像心蘭這種喜歡我還真沒有過。
“嗯,”心蘭點頭後,我往她那邊靠了靠,與她的肩膀挨在一起,我的頭倚在她的肩頭上,“暗戀吧,不能說這種感情不是喜歡,但它還是與兩情相悅總是有些區別的,心蘭,你還年輕,以後你會有那種對你一見鍾情的男人,你試試那種,試過以後,你若是心裡還有寧斐然,那,那或許就是真的喜歡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與心蘭表達愛和喜歡。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以及這兩種東西中摻雜着各個不同的細微之處。
心蘭雖做過殺手間諜,但在情感上,她卻是個單純的女孩子。
事實上,除了我這修煉過榻上術的原身和宮焉羽那種深宮教導出來的、披着淑女皮的潑婦型,這個時空的女孩子,都是比較內斂婉約的,她們一生除了夫婿,紅杏出牆的比例和發生2012一樣的低。
——她們哪裡知道什麼是喜歡和愛啊。
難爲我吐了那麼多口水,心蘭在轉了幾下眼睛後,“什麼叫一見鍾情?”
我扶額,連這個都不懂,還談什麼暗戀?
就在我想着,該如何引導一下心蘭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以及戀愛觀時,這座被心蘭誇得天大地大惟它獨尊的馬車,發生了嚴重的顛簸事件。
幸好這馬車裝備得夠嚴密,四周包裹的被褥都是極鬆軟的,也幸好心蘭在我和她談感情時,還能分出心來,在發生這一下子時,身體做出本能的反應,一把攔住了我。
我在車廂右側撞擊一下,快速彈回進心蘭的懷裡,她又極迅速地把我塞回到馬車一角,“拉住兩邊的把手,我去看看。”
我趕忙伸了雙手,緊緊抓住釘在車廂兩側也纏着布帶的把手。剛纔那一下子,已經把我的臉嚇得蒼白了。
我如今的狀況真是動不了的,我肚子裡的孩子但凡有點閃失,至少有兩個人找我玩命的,——悅官妖不只是玩命的事了,他得瘋。
心蘭掀簾去看,外面的嘈雜聲音也傳了進來,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個所以然,只聽得兵器互搏時的叮噹做響。
寧斐然既然要在暗夜裡送我行進,必不會掉以輕心,護送我的高手絕不會少於一沓的。我心裡還是有底的。
在馬車被這羣意外出來的殺手,阻攔住,緊急剎車後,前方的道路徹底被攔了個死,我看不清楚對方有多少人,但我覺得絕對比我們的人多。這樣拼殺下去,不是個道理,我有些急。
我小心地往馬車門口蹭去,想要看看外面那種混亂的情況下,我有沒有可能趁亂跑掉,這樣在馬車裡呆下去,就是坐以待斃啊,這不是我的風格。
——我的風格一直是找死,但不是等死。
我扶着馬車箱兩側特意給我安裝的扶手,一點點地蹭到了馬車口,我剛掀開簾子,就見着有一樣東西,極快速地從正面向我飛速衝過來。
我還以爲是暗器之類的東西,連忙下意識地躲向了一邊,同時用手護住了我的肚子。
那東西順着我掀開的那道縫隙進來後,直接滾落到了車廂裡面,等我藉着小油燈昏黃的光,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時,我這個做過法醫、又做了兩輩子醫生的人,也難免有些心驚膽顫。
——那是一個睜着雙眼、怒目而視,滿臉是血的人頭,死不瞑目,更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如今這都打亂套了。
虧得開始,我還以爲他是致命暗器。
我撫了撫胸口,長出了一口氣,人頭這東西,我也就是被剛纔一恍神時有些心驚,隨後也就沒有什麼感覺了,畢竟見得多。
但車簾子,我卻再也不敢掀開了,誰知道再掀開後,會不會飛進來什麼更可怕的東西。
要都是死掉的人頭也就沒有什麼了,我怕出現大把的飛鏢之類的,這我真就躲不開,也無可奈何了。
就在我心急如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身是血的心蘭,忽然從外面殺了進來,她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劍,一雙眼睛早已經被鮮血刺激得痛紅,真像是地獄鑽出來的厲鬼一般。
我的心微微有絲哆嗦,卻還是強自鎮定地問道:“你,你要做什麼?”
心蘭也不和我多說,她只衝我喊道:“去裡面,扶好扶手。”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心蘭這是什麼意思時,她已經放下簾子,然後這馬車急速地動了起來。
在設有被心蘭吹得很牛X的萬千金轅轍的作用下,依然可以感覺出來顛簸,有幾下,我險些被晃得摔了。
我這才意識到心蘭剛纔那一吼是爲
了什麼,可能外面的情況十分糟糕。
寧斐然派來保護我的人,已經所剩不多,否則,心蘭不會像這般的採取拋開大部隊的方式,帶我獨自一人離開的。
我忐忑不安地扒到馬車車廂那裡,不敢掀簾子,只得隔着簾子問外面,“剛纔,剛纔那些人,他們,他們是誰?”
哪個時代的夜行人,晚上選用的衣服都是黑色的,這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在慌亂之間,錯殺了自己的人。
“好像是西門月笙的人。”心蘭也不太確定的樣子,但她既然這樣說,就是有點證據。
我心頭一驚,忽然有些擔心起寧斐然來。
果然,她隨後說道:“我殺了的兩個人裡,有一個我見過,他是西門月笙身邊的貼身侍衛。”
我的屁股很不自覺地被這個消息,驚得坐到了車廂板上,“西門月笙?”
怎麼會是他呢?他不是和寧斐然一條線上的嗎?這怎麼戰事還未真起,他們就互相拆起臺來了。
“西門月笙這人本就是反王,他未必與王爺真心,又見王爺送你走,心懷叵測,有了自己的主意,也不是不可能的,哎,不過或許也不一定,”
心蘭分析得不錯,但追殺我,與西門月笙有什麼好處呢?我腦子笨,真是想不清楚。
我有些垂頭喪氣,我什麼時候竟會有這麼些仇人,不置我於死而不快呢,我做人真是太失敗了。
我訥訥地問:“我們這是往哪裡走?”
寧斐然本是給我按排好了地方的,被這些突然出現的殺手一打亂,這些步驟被完全打亂了。我們這輛馬車,很有一點無頭蒼蠅一樣地往前跑。
“我也不知道,這片地界,我不熟,但我們的人能攔住那些人多久,我卻清楚,我們必須快點離開。”
心蘭一邊瘋狂地駕着馬車,一邊氣喘吁吁、斷斷續續地回答我。
我覺察到了她的艱難,果斷地閉了嘴,再也不問了。
這輛馬車裡,一個無聲的我,加一個死不閉眼的人頭,充滿着詭異,我總覺得剛纔那一夥好像是這不寧之夜的開始。
話說我的預感從來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我們的馬車從匆忙啓動到被迫停止,裡外沒有跑出去多遠。
這一次的緊急剎車,比上一次的還猛,我一手扶着車廂扶手,一手託着肚子,在差一點摔個仰趴後,我着急地問着外面的心蘭,“怎麼了,又怎麼了,他們是不是追上來了?”
這馬車跑得已經夠快的了,在有那個萬千金轅轍下,還能如此,我真不知道那些人得是什麼腳程,才能追得上我們。
心蘭根本沒有回答我,她用一串兵器的撞擊聲代答了,這次我想不掀簾子都不行了,不過我有了上一次的經驗,知道掀簾子絕不能掀大,要從小縫開啓。
我藉着那一條小小的縫隙,總算看清楚了車廂外面的情況,那裡的打鬥與之前打鬥不同之處在於,之前還有寧斐然派來的人,而此時,心蘭以一擋十地獨挑這些忽然出現的殺手。
這回我比之前還着急了,真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心蘭的狀況越來越危急,偏偏我幫不上什麼忙,她明顯是落了下風的,對方這批人雖然沒有之前攔截我們的人多,但實力卻明顯在那些人之上,心蘭拖不了多久。
她已經在衝我喊着,“架着馬車走啊,別管我,走!”
我的手哆嗦地扣在了繮繩上面,看着那邊漸陷囹圇的心蘭,卻狠不下心,一走了之了。
心蘭這個人與我真沒有什麼感情可言,我們只能說是彼此不怨彼此不恨,認識而已經。
雖說原先這兩具身體在血緣上是親姐妹,但這點血緣在他們彼此擁有時,就已經破碎了。
心蘭之所以如此拼命救我,甚至不惜舍掉自己的性命,只因爲她答應了寧斐然,她滿身心裡裝着的都是寧斐然,她甚至可以爲了寧斐然去死。
暗戀到如此程度,真是慘烈。
“你怎麼還不走,快走啊!”心蘭見我呆愣在馬車頭處,不由得又急又怒,不停地催着我。
這時,與心蘭糾纏着的幾個殺手,已然發現了我,放棄了心蘭,往我這邊衝過來。
心蘭連忙虛晃幾招,甩開圍着她的幾個殺手,拼了命往我這邊殺過來,以保護我的安全。
但是以心蘭一人之力,確實很難對付,她已是強弩之末,怎麼可能分出心神來救我呢。
在她還沒有甩開圍着她的那幾個人後,兩個蒙面殺手的兩把長劍,已經一齊向我的胸口刺了過來。
我驚恐地瞪大眼睛,再次看到死神向我招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