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主

做主

第二日早上起來,七娘子本來要找於安說話,可惜小姑娘昨日裡在權家看戲吹了冷風,回來竟鬧了肚子。少不得又要請鍾大夫過來把脈,一併由七娘子這裡找一些止瀉用的藥膏、藥丸等送去給於安備用。

好容易將家務都發落過了,許夫人又來人接她去說話,更兼許鳳佳今日告病沒有當值,鬧着要聽她講一講這幾天府裡的瑣事,七娘子忙得焦頭爛額,這邊和管事媽媽們說了話,又衝進西三間裡安頓許鳳佳,“你閒着沒事就去小書房裡看看兵書呀,和爹說個話啊,再不然,出去和林家少爺應酬一下。娘那邊找我有事,我恐怕是沒那麼快回來。”

許鳳佳怏怏不樂,抱怨道,“難得今天想和你多說幾句話……”

“這麼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似的。”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來過來,賞你一塊糕甜甜你的嘴。”

她拈起一塊桂花糕,放到許鳳佳跟前,待得許鳳佳張開嘴,又調轉回來自己吃了。於是在許先生的抱怨聲中,帶了兩個丫頭輕快地出了明德堂,進清平苑和許夫人說話。

或許是因爲這幾個月來,七娘子的確將家務管得有聲有色,許夫人對她的態度也日趨和氣。見到她進來,先把在炕前玩耍的四郎、五郎遣到了一邊,才笑着對七娘子道,“我剛纔仔細看了看,兩個孩子舉止都還不錯,對着外人,也已經很有禮貌。年後等先生來了,倒也不會丟了許家的臉面——是你教得好。”

“還是娘挑的兩個養娘教得多些。”七娘子笑着擺了擺手。“我平時也忙,就是吃飯的時候見一見兩個孩子,偶然陪他們玩玩,衣食起居,還都是養娘們在管。”

許夫人沉吟了片刻,就和七娘子商量。“孩子畢竟也大了,養娘呢老跟在身邊,難免養成驕縱的性子。再說,究竟你和鳳佳纔是爹孃,沒得個孩子和養娘更親的道理。我看等過了今年,就把兩個養娘送回家養老吧,穀雨、春分上回送四郎五郎過來,我看她們帶兩個孩子,也帶得很得法,就讓她們在屋裡照看着,也就是了。”

七娘子本來就有這個意思,不想許夫人自己主動提出來,倒是意外之喜,她當然一口答應了下來。“小七也有這樣的想頭,既然您也是這樣想的,那回去就辦,正好過了正月十五,給上幾兩銀子打發了。孩子們開蒙新鮮,也就不要養娘了。”

許夫人點了點頭,視線投往七娘子指間巡梭了一遍,卻沒有見到那枚金戒指,不由得就擡起眼來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自然會意,她含笑解釋,“家裡人都知道我得了這枚戒指也就夠了,畢竟是貴重的東西,平時小七都收在盒子裡,打量着等大年大節下的,再戴出來。”

就是自己當年得了這枚戒指,也是一上手,就再也沒有摘下來過。剛到手的時候,更是時不時翻來覆去,欣賞它的模樣。

也就只有七娘子,才能在得勢之後依然這樣低調,這樣得體了。

許夫人想到就連太夫人這一陣子也都沒有再興事端,不由就嘆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娘是真的老了,很多時候,見識還不如你呢。”

沒有等七娘子謙遜,她就道出了來意。“這一次我們去權家吃酒,權夫人問了我不少於平的事,看樣子,倒是很想把於平說給權子殷做個續絃。”

七娘子不禁訝異地挑起了眉毛,“父親……”

許夫人搖了搖頭。“我還沒有和你公公說——這件事,我想先找你商量,若是不行,我就私下裡回了權夫人。”

七娘子頓時會意過來。

於平畢竟是四少爺的同母妹妹,在這件事上,六房的立場和平國公府的立場,還並不太一致。

她低眉沉思了許久,才猶豫着問許夫人,“其實這件事,權子殷本人未必會答應呢?我聽善久說,他去年下江南去,似乎就是爲了這事和家裡人鬧得不開心。自從他元配過身之後,他似乎就沒有續絃的意思。”

許夫人點頭道,“話是這樣說的,可是胳膊拗不過大腿,權夫人要給他續絃,他也沒有辦法。我想就是看在於平自己的份上,這門親事應下來也不大好,你也知道於平,資質比於翹還要庸俗一些,我原本打量着隨意給她配一個一般人家的庶子,也就算了。權家二少奶奶的位置,我怕她是坐不住的。”

權家也是多年世家,而且又和皇家牽連了親戚,很多事只有比許家更復雜得多。而且權仲白身爲次子,反而一枝獨秀,得到了皇上的寵愛,如果長子是個不省油的燈,兩人之間勢必矛盾重重。以於平的手段,坐在這個位置上,她的日子肯定也不會過得很如意。

七娘子不禁一下想到了於安。說起來,權仲白也的確一表人才,雖然心念亡妻,但平時行事也是光風霽月……

旋即,她又想起了於安的剖白。

“不要說於平,就是於安,我看也都吃力得很。”七娘子搖了搖頭。“這兩個孩子都不是當作主母養大的,很多事上,可能都少了手段與氣魄……”

許夫人想到於安那個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樣子,也不禁搖着頭嘆了一口氣。“於安也是實在膽小,不然我倒是寧願擡舉她的。”

她頓了頓,又道,“那麼等年後去權家吃年酒的時候,你就找個機會,私底下回了權夫人。話說得好聽一點,最好是不要讓他們再和平國公提起這件事。”

許夫人是打算將這件事糊塗私了,誰也不讓知道了。

七娘子心中大覺不妥,皺眉道,“現在四哥回來,很多事倒未必瞞得住——”

許夫人神色間多了一分陰沉,“這件事你聽我的,國公知道了要怪罪下來,也有我擋在前頭。”

雖然口口聲聲說要放權,但許夫人顯然還沒有完全轉換角色,這話裡也已經帶上了一絲不由分說,頤指氣使的味道。

七娘子只好低眉應是,答應了下來。

見她答應得爽快,許夫人神色間大見緩和,又問她,“鳳佳最近吃得香睡得好?聽說你這一向跟着鳳佳一起練拳,身子骨好多了?”

七娘子正一一回答,忽然見到老媽媽在屋外晃了晃身子,她心中一動,徐徐笑道,“外頭可能有些事——”

許夫人也瞧見了老媽媽的身影,她一皺眉,“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連你都不敢走進來了?”

老媽媽這才進門來笑道,“您和少夫人說話,哪有我們進來插嘴的份,可外頭又有事找少夫人,她們就央了我進來傳話。”

這纔對七娘子招手道,“是賬房那裡有事,請您過去說話。”

七娘子心知肚明,是吳勳家的事發。她笑着站起身來,衝許夫人點了點頭,道,“那媳婦就先告退了。”

許夫人也趕忙揮了揮手,“你忙,你忙。”

望着七娘子一邊和老媽媽輕聲對話,一邊從容不迫地出了屋子,一時間,許夫人竟有了少許悵惘,半晌,才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七娘子,也實在是太厲害了。裡裡外外,身上牽了多少條線,鳳佳要是稍微勢弱一點,只怕就是……

這天晚上,衆人羣聚小花廳給太夫人請安的時候,太夫人的神色就淡淡的,甚至對平國公,也都沒有什麼好臉色。

不要說她,就是五少夫人臉上,都罕見地有了一絲不自然,儘管許鳳佳幾兄弟談笑風生,她也都沒有露出笑容。那張國畫一樣的臉上,透着淡淡的波瀾,就連說起話來,那股吊嗓子一樣咿咿呀呀的婉轉勁兒,都有少許褪色。

有這麼兩個重量級人物不開心,小花廳裡的氣氛當然很詭譎,幾個不管事的少爺小姐,不過是左右看看,便也不在意。大少爺一家人還是老樣子,眼觀鼻鼻觀心,兩個人是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倒是四少爺和四少夫人,又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四少夫人就不斷地衝七娘子做眼色,似乎有詢問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只做看不見,笑着和許鳳佳一起唱雙簧,許鳳佳和五少爺說宮裡的事,說得開心,又和四少爺談麒麟班,和七少爺說開春了家塾裡新請的塾師,雖然是給四郎、五郎開蒙的,但當年也是舉人,文章上很多事,兩個少爺又多了人請教。七娘子就笑盈盈地介紹這位塾師的身份來歷,又說起過年請麒麟班來唱什麼戲……儘量將氣氛給圓得和樂融融,沒有讓場面上太下不去。

平國公也難得地露出了笑臉,問四少爺,“在官署怎麼樣?局面都打開了吧?”

四少爺這一次回來,果然是如願調回京中供職,現在正在步軍衙門中供職,雖然是平調,但勝在這職位不用上戰場,倒是很合四少夫人的心意。如今上差也有五六天了,成天忙着和同僚們吃封印酒,倒是有幾天沒進來請安了。

兩邊這樣一說話,場面就熱鬧起來,也就不顯得太夫人的不悅過分顯眼。太夫人看着這幾個言笑晏晏的晚輩,心裡卻越發有些不舒服,她咳嗽了幾聲,輕聲道,“老婆子今兒沒什麼精神,你們說着,我先進去歇一會。”

衆人當下都起身送太夫人出門,平國公道,“也好,自從於潛進了衙門,我們還沒有一起吃過飯。鳳佳今晚陪着你四哥伺候我吃飯吧。”

他卻是有意無意,漏掉了五少爺。

太夫人聽在耳朵裡,更越發像是吃了一個剛出鍋的芝麻湯糰,糊了一嗓子豬油,膩味得要死,偏偏嘴巴還燙得張不開。她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只是進了臥室靠在炕上,倚着大迎枕兀自盤算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輕輕的腳步聲進了屋,五少夫人細聲細氣地道,“祖母今兒心情不爽快,就是要喝雛菊百合茶,清心爽口——”

太夫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她睜開眼,不耐煩地撥開了遞到跟前的茶碗,動作略微大了一點,就將熱水濺到了五少夫人手上,燙得五少夫人一縮手,茶碗滑落在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五少夫人垂下頭去,不緊不慢地撿起了幾片碎瓷,低垂的眉眼上,一絲委屈都沒有。太夫人看在眼裡,又煩躁地嘆了口氣,倒是換了語氣問,“燙傷了沒有?”

五少夫人搖了搖頭,擡起眼看了看太夫人,又別過眼去,輕聲道,“於靜他不懂事,讓祖母您操心了。”

“唉!”太夫人也只能嘆氣了。“本來以爲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也就這樣遮掩過去了,偏偏你又露出馬腳……鬧得府裡是風風雨雨的。要不是你六弟妹懂事,再往下一細查,我一張老臉,沒了也就沒了,你們兩口子的臉面往哪裡擱?”

到了這個地步,太夫人還是想着五房的臉面。

可見得是真疼五少爺了。

五少夫人心中思緒無限,一轉眼,又想到了七娘子的手段。

即使是她,也有些發冷起來。

楊善衡真是太精了!就是一開始那樣討厭她的太夫人,現在都管她叫起了‘你六弟妹’。

“偏偏這吳勳家的自己又不爭氣,私底下瞞着你還做了一本賬!”太夫人兀自抱怨。“這件事揭出來,連我也不好保她!平國公剛纔進來見我,我簡直都要臊起來了,保你管家這五年來,張賬房家的出事,吳勳家的出事,說起來,還不是你管家不力?”

“祖母……難道還真以爲,吳勳家的眼有那麼淺嗎?”五少夫人扇了扇眼睫毛,緩緩開口。

太夫人的動作就是一頓。

她敲打着炕桌,深思了起來。

半晌,才又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說一遍。”

“今天下午查賬的時候,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兩本賬,都是底賬和本賬對不上,底賬倒是帳實相符,本賬卻有虛報。查賬的又是外賬房的活閻王,當下就叫吳勳家的、蔡樂家的過去詳查,發覺幾次不對,都是吳勳家的記賬的時候,而且還都是在八月盤賬之後,秋收銀兩進來,銀錢活泛的時候虛報進出。”五少夫人的敘述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三個月下來,總計出入,有五百兩之多。老媽媽做主,報準了六弟妹,進吳勳家的屋裡,果然搜出了五百兩一包的銀子。府里人都說,原來七月裡賬上的風波,是吳勳家的誣陷張賬房家的,並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因此纔有了那樣的傳言,她是做賊的喊抓賊……”

“六弟妹說這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就派人出去報給了國公爺知道。國公爺聽說了,很生氣,說本來不至於要罰她太重,但因爲她誣陷張賬房家的,差一點讓人家沒了性命,因此也賞了她一碗啞藥,讓她回家住着,沒事的時候絕不許出來。吳勳本人已經出去請罪了,連帶她兩個兒子全都跪在夢華軒,還沒有起來呢。”

吳勳一家服侍許家人,前前後後也有五十多年了,說起來也不是沒有臉面。楊善衡一個庶女出身的續絃,就算是世子夫人,要動吳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偏偏連天都幫她,平國公竟會氣成那個樣子,親自發落了吳家,讓吳家連埋怨楊善衡的藉口都沒有。

偏偏這樣一來,又是在官面上坐實了自己的嫌疑,擺明了吳勳家的這樣貪墨,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當家主母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怎能這樣大膽?當時燒那些賬本也都有了解釋:是楊善衡已經看出了不對,只是爲了顧惜嫂子和府中老人的情面,因此網開一面……

好人全是她做,壞人有平國公幫她當。這樣的算盤,打得難道還不夠響亮?這樣的手段,也實在是……

太夫人怔了半日,纔想明白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她透了一口涼氣,半晌才道,“這樣說,是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做了假的底賬來誣陷吳勳家的,可你們不是——”

五少夫人搖頭苦笑道,“這兩個媽媽已經主動請辭,當完這個月的差,就要換差事了。楊善衡說:瓜田李下,難免嫌疑。雖然清清白白,但也有些失察的罪過,就罰她們挪一挪窩。祖母還不明白嗎?跟紅頂白,人之常情,這兩個媽媽,是早就見風轉舵了!”

太夫人是真的沒有話說了。

要把這兩個媽媽拉下水,也就只能是說她們失察有罪,也該罰——可七娘子居然已經就罰了!

“此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緩緩道,“心機更是深沉,我還以爲她真是想要穩穩過度,就這樣算了。沒想到她是要等坐穩了當家主母的位置,再來發難……唉,說來說去,總也是你自己手底下做得不清白!”

不知不覺間,她提起七娘子的口吻,又換了個調子,帶出了一絲冷意。

五少夫人更是滿心的苦澀,說都說不出來。

七娘子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用一本假賬,讓她失去了陣中一員大將。

一時間,她倒有些後悔起來:早知道,當時必定不暴露吳勳家的這一招暗棋。

可旋即又有些無奈:即使如此,想必以楊善衡的手段,也能夠試探出誰有二心,誰是純臣……

五少夫人緩緩地閉了閉眼,又咽了一口唾沫。

似乎要將一口的苦水,都吞下肚中去。

再開口時,卻又是楚楚可憐。

“孫媳知錯了。”她眨了眨眼,就眨出了盈睫的淚花。“可祖母——六弟妹她也實在是——”

太夫人望着五少夫人,緩緩搖了搖頭,長嘆了起來。

“祖母會爲你們做主!”她的語氣,更復雜了一些。“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要壓她,已經不像當年壓她姐姐一樣,說壓就壓,那樣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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