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瀾國的規矩是,家裡有了白喜歡,如果要辦紅喜事要麼是趕在白喜事後的這三個月內,要麼是三年之後。齊傾墨如今已是十六年紀,自然是拖不去三年之後的,皇帝也不會允許,所以那日在凌風閣,皇帝直截了當地讓齊傾墨十一月的時候嫁入三皇子府。
因爲是皇帝指的婚,又是相府與三皇子府的親事,這一場急促的婚事準備得格外認真無拘無束,每一處細節都讓人費神許久,齊傾墨對此沒有發表任何同意或者反對意見,一切由着宮裡頭的婆子和三夫人安排打理,在這一方面,她倒不擔心三夫人會讓她掉了臉面去。
齊宇這些日子一直很安份,因着六月飛霜發作的時候,他實在難以控制自己的聲音,最後只能藉着相府裡頭太吵,搬去了隔了一條街的別莊裡去住。
齊治則因爲皇上的旨意,也不敢再對齊傾墨過多爲難,只是他作爲父親,兩次嫁女,兩次都不甚如意,只怕心中也頗爲鬱郁。
早上的時候,齊傾墨正抱着一堆的帳本潛心研究,這些帳本全是當初齊治交給她帳房鑰匙時,順帶着發現的,拿到手上許久,齊傾墨也沒研究出這毫無章法的記錄裡,到底潛藏着些什麼秘密。
好在她耐心極好,趁着這段時間空閒,一心一意的找着規律和破綻。順便,再做一些其它的事。
齊府這麼大的家業,自然不可能只靠着齊治那點俸祿養活,雖然齊治爲人貪婪,這麼些年宰相當下來,收受的賄賂不少,在宮裡頭扒下來的銀錢也不少,但還有一部分收入是來自齊府自家的生意。
這些生意改頭換面,掛着別人名號,開在豐城甚至臨瀾國的各個角落,每天都有大量的銀子源源不斷的流動着,以支撐相府的正常動作。
齊傾墨做的,就是把這些帳本通讀一遍,記下齊家的家產。她當然沒有妄想一次就把這些商號全部收在自己手下,但是她相信日後總有一天用得上這些帳目。
她正看得入神,鵲應在外面喚了一聲:“見過老爺。”
齊傾墨很自然地合上帳本起身迎見這個自己名義上的父親,看他乾瘦的身子精明的眼神,真是一眼望過去,便知是奸臣貪官。
兩人虛情假意地行了一番禮,對坐在桌子邊,齊治看着齊傾墨的眼神有些奇怪,鵲應她們伺候在外面,連上茶也是輕手輕腳的。
許久過後,齊治似乎也厭倦了這樣無聊的暗中角力,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可知你與你母親長得很相似?”
這裡的母親,自然不是指死在了外面成了孤魂的姚夢,而是指齊傾墨的生母。
齊傾墨心中一動,不知齊治此時提起這個是什麼意思,但是對於齊治害死自己生母和哥哥,也想殺死自己的那件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懷的。甚至想着,齊治你還有什麼臉提起自己的孃親?
自然這些心思不會露給齊治看見,齊傾墨不逾禮法,從容應道:“孃親死得早,我自然是沒什麼印象的。”
齊治尚且不知齊傾墨已經知道當年事情的真相,只以爲她是對生母情分淺,便說道:“自你孃親病逝以後,我再未娶過其它女子,倒不是我不想娶,只是擁有過你孃親那樣的女人,其它的女子又哪裡再入得了眼?”
齊傾墨覺得這實在太諷刺了,齊治在這裡說得情真意切,卻絲毫不提及孃親的死是他一手導致的結果,事情過去了十四年,他在這裡嗟嘆懷念,唯獨不見半分後悔愧疚之態。
她與那個莫名早死的哥哥,就算不是齊治的親骨肉,但愛烏及烏,就算不指望齊治待他們如同齊宇齊傾人那般,難道留他們在這世上活着,都難以忍受嗎?
如果這就是齊治所謂的除卻巫山不是雲,那孃親未免太可悲了。
齊治不知齊傾墨心中所想,目光有些飄忽,像是在回首往事:“這大半年來,爲父看着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娘,但爲人行事卻大爲不同,你娘溫順柔和,是像水一樣的女子,你卻剛烈強硬,也不知像了誰。”
他說到此處突然古怪一笑,看着齊傾墨的眼神顯然帶着幾分特殊的意思,齊傾墨當然知道齊治是想起了她是個“野種”的事情,卻也不忙着說穿,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似毫不知情一般說道:“孃親去世得早,我自然要堅強些,才能活下來。”
“你可是在怪爲父這些年對你關懷頗少?”齊治突然話鋒一轉,說起別事來。
“父親整日操勞,自然顧不上家裡這些小事,做女兒的又怎敢不理解?”眸子微微一閃,齊傾墨知道正戲來了。
“你能理解爲父就好,這些年我的確太忙,未能看着你一歲歲長大,如今你就要成親了,爲父才突覺難過。”齊治像一個普通的父親一樣,看着齊傾墨臉上滿滿都是不捨,滿是皺紋的臉上,更添傷感。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親也不必太過傷懷。”齊傾墨懶懶應付一句。
“爲父記得,當年你孃親嫁給我的時候,有一個玉鐲,這些年我一直找不到,前些日子見你帶着,可否給爲父看看?權當是對你孃親的一個念想了。”齊治終於說到了正題。
外面的泠之繼手中握劍,她就知道齊治今天過來沒安好心,跟鵲應對視了一眼,小小的鵲應重重點頭,認真的樣子看上去格外可愛,那鳳血環可是小姐的命根子,管他是宰相還是什麼,誰也別想搶!
裡間的齊傾墨微微擡頭,看向齊治的眼神似笑未笑,伸出手臂來,皓腕上一抹血紅的鐲子正穩穩地懸着,那紅色極是悽豔耀眼,齊傾墨笑聲道:“父親可是在說這個?”
“正是。”齊治說話並不着急,他將這場戲演得很到位,不知真相的情況下,誰都會以爲他只是在悼念亡妻。
“這是孃親唯一留給我的遺物,我一直貼身藏着,如今更是與我血脈相連了呢。”齊傾墨的話不軟不硬,卻是在暗中告訴齊治,這鐲子,誰也別想拿了去。且不管你是跟誰拿了命令,誰都別想!
哪怕是皇帝老兒的心思,把齊傾墨逼急了,她也敢逆上一逆!
齊治何等精明之人,自然聽得出齊傾墨這話裡的意思,目光幽暗了一會兒,方纔說道:“養不教,父之過,這些年是爲父沒有教好你。”
齊傾墨收回鐲子,冷笑道:“父親說笑了。”
各自沉默了片刻,齊治起身離開,而齊傾墨則繼續翻看着帳本,仿若無事。
候在外面的鵲應和泠之繼連忙衝進來,急聲問:“小姐,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齊傾墨反問一聲。
“老爺他……”鵲應知道齊治並非是齊傾墨的生父,所以剛纔那番談話,只怕齊傾墨心裡很不舒服。
“他不過是想要鳳血環,我不給他他又能奈我何?”齊傾墨說。
齊治讓齊宇住出去,不過是想緩和齊傾墨與宰相府的關係。畢竟宰相府是向着太子一黨的,而齊傾墨要嫁的卻是三皇子,那鳳血環自然是不能跟着齊傾墨一同送入太子府的。
於是齊治才肯放低身段,好一番往事追憶,只爲感動齊傾墨,讓她交出鳳血環。
可惜齊治想得太美好了,以爲拿着齊傾墨生母的事就可以感動她,卻不知齊傾墨早已恨他入骨。
其實齊傾墨還有一種隱隱的猜測,以齊治的爲人,應該能猜得到自己不會給他鳳血環,明知不可爲還爲之的原因只能是他不得不爲之。
這天下能把宰相逼得不得不爲的人,只有當今皇上了。
既然皇帝這麼在意這鐲子,還肯把自己許配給蕭天離,原因只能是要平衡這朝中的勢力。蕭天離這些年一直隱忍蟄伏,不曾顯山露水,但誰知道皇帝是不是暗中早就清楚了蕭天離不如表面上看上去的那麼無能。
指婚的原因如今看來皇帝是想把蕭天離逼上臺面,與太子蕭天越抗衡,藉以打擊太子過於囂張的氣焰。
自己一隻鳳血環,足以敵得過蕭天越無數的黨羽了。
齊治這一回肯如此的屈尊紆貴,也是因爲看透了皇帝的想法,想提前動手,奪走鳳血環,將蕭天離有可能冒頭的趨勢扼殺在未成勢之前。
小小一隻鳳血環啊,竟引得八方雲動。
而自己與蕭天離之間的這一場婚事,這般細細分析下來,竟是如此的陰霾重重。想來能將一門親事結成這樣的,她齊傾墨也算是頭一個了。
齊傾墨放下帳本,轉了轉腕間的鳳血環,常年戴着這鐲子,它早就有了自己的體溫,柳安之曾說,這鐲子一旦戴上了,這一輩子都逃不出這鐲子帶來的命運。
似乎真的是這樣啊,在不知不覺中,齊傾墨似乎感受到命運的巨網正一點點收緊。皇帝對鳳血環的關注超出了她的預期,看來不管是誰,對稱霸天下的慾望,都一點也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