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黛忽然聽了這話,不由輕輕一笑,神色如常的道:“若說起這個,我卻不知杜若姐姐可還記得當年我身邊的那個丫鬟沅真?”
杜若眸光微閃,半晌才道:“呀!沅真?我記起來了,可不就是從前徐家的那個丫鬟嗎?”
遠黛點頭道:“正是她!說起來,我義父在萬州算不得豪富,卻也足可稱得殷實二字。我雖認祖歸宗,也不好便完全棄了那份家業不管。且沅真雖是丫鬟,但自幼同我一道長大,彼此之間卻如姊妹一般,故而我便將萬州所有產業都交了給沅真。這銀杏,便是我義父家中所長的一株大銀杏樹所結的。那玉米與甘紅薯也是從前家中園內長着頑的!從前每至冬日,我們便愛窩在房內烤些紅薯、玉米等物,沅真便總也記得,便是到了現在,也還每年送來!”
她這裡說着,那邊在鐵絲網上翻動着玉米與甘紅薯的文屏卻已笑道:“小姐,好了!”她說着,便已拿了大鐵箸將那較小一些的玉米及甘紅薯夾在小瓷碟內,送到桌上。
凌遠萱歡呼一聲,忙搶過一根玉米,小心的剝開外頭已有些半焦的青綠色葉膜,一股清香頓時飄散出來。遠黛便也顧不得杜若,忙着笑道:“只外頭那層金黃的顆粒能吃,裡頭那梗卻不能吃!”凌遠萱答應着,也不管那玉米猶自有些燙人,便忙忙的往嘴裡送。一面吃着,一面吹着氣,口中卻還不忘嚷嚷:“好吃,真是好吃!”
蕭呈嫺見她搶了玉米去,只得伸手拿了那烤好的甘紅薯。那紅薯被烤的外皮微焦,焦香之外卻另有一股說不出的甜香味道,蕭呈嫺一面吹着氣,一面慢慢剝開外皮,內裡果真正如遠黛所言的那樣,色澤金黃,香氣馥郁。蕭呈嫺小心的嚐了一口,卻覺甘甜如蜜,不禁脫口讚道:“難怪會叫甘紅薯,果真是甜得緊!”
被她們二人這一擾,杜若那邊自也不好再問下去,少不得興致勃勃的一道嚐了。
及至吃過了,凌遠萱擡頭一看蕭呈嫺,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蕭姐姐……你看看你……哈哈……”
蕭呈嫺本來倒還沒覺得怎麼,忽然聽了這句,便自然的擡頭去看凌遠萱,這一看,卻是不禁笑得前仰後合:“十妹妹,虧你還有臉笑人,先看看你自己吧!”
原來二人此刻,皆是十指漆黑,面上更有幾處黑灰,瞧着甚爲可笑。二人笑了一刻,再看杜若,亦是如此,不免各自一笑。再看遠黛時,卻見遠黛正坐在一邊,瞧着自己三人笑。
原來遠黛本是常吃這些的,一早便拿帕子裹了,拿在手上,慢慢吃着,自然更不似三人這般狼狽。凌遠萱不滿大叫道:“九姐姐,你可真是太過分了,竟也不告訴我們這些!”
遠黛悠悠笑着,便道:“若早同你們說了,我豈非便再看不到你們三位花臉美人了?”
凌遠萱“呀”的大叫一聲,便撲了過去,先自不管不問的便要在遠黛手上抹兩把。
遠黛見她如此,忙閃身躲過,且笑道:“你這丫頭,我好心請你吃同吃,你卻以怨報德,噯喲……”原來她雖躲的快,怎奈凌遠萱動作更快,手上少不得還是被抹了一道黑灰。
文屏正打了水進來,見此情景,不禁笑道:“十小姐莫鬧了,且先過來洗手淨面吧!”
一時衆人各自圍了來洗手淨面,那邊文屏與惠兒便又沏了茶來。
杜若接了茶,這才笑向遠黛道:“今兒我來,原是老太太使了我來送燕窩的!”她說着,便將來時手中所提的一隻匣子捧了遞給文屏,文屏忙伸手接過。
杜若又道:“這燕窩,乃是從前老侯爺的一位門生孝敬的年禮,老太太見比家中有的那些還更好些,便想到了九小姐。說是九小姐身子虛,用些燕窩卻是再好不過的!”
遠黛聽了,忙笑道:“還請姐姐替我多謝老太太!”她說着,便蹙了眉,想了一想,才道:“我這裡也無什麼可以孝敬老太太,便請姐姐替我帶些銀杏給老太太吧!這東西原是自家長的,雖不值什麼,也不可多用,但每日吃上十幾二十粒於身體卻是大有補益呢!”
杜若笑着應了,看着時候已不早,便自起身辭了要走。文屏見她要走,忙提了食盒給她,且笑道:“那銀杏看着甚小,其實卻沉,還是過一刻我們自己送過去吧。這食盒裡擱了炭火,溫着才烤好的吃食。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卻勝在新奇,老太太想是喜歡的!”
杜若忙接過食盒:“難爲妹妹還記得老太太的喜好,我原說走時,要問九小姐討些帶走給老太太嚐個鮮的,不想妹妹竟已準備好了!”
遠黛在旁看着,畢竟笑道:“這些東西偶爾吃些,其實對人卻是好的,只是老太太畢竟上了年紀,卻是不宜多食,姐姐可要留意。倘或老太太吃着喜歡,我便使她們每樣都送些去!”
離了沁芳齋,杜若一路緩緩而行。風聲嗚咽,吹在杜若面上,卻如刀割一般生疼生疼的。杜若擡手,輕輕撥了下自己額前被風吹的有些零亂的瀏海,手指觸處,卻是一片冰冷。微訝的擡眸掃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她不無詫異的發現,自己的指尖之上竟有一抹水痕。
一縷悵然陡然掠過心間,杜若輕輕一嘆,喃喃的道了一句:“原來下雪了呵!”
同在春暉園內,延暉齋與沁芳齋相隔自然算不得遠,杜若走不多久,便已到了。提着食盒徑自進了正屋,杜若淺淺一禮,笑向蕭老太君道:“老太太,杜若回來了!”
蕭老太君正自坐在上首喝茶,見她進來,便擱了茶盞,佯嗔道:“你這丫頭,這是又淘到哪兒去了?使你過去沁芳齋送個燕窩,竟去了這麼久纔回來,果然我是寵壞了你了!”
杜若抿嘴一笑,一面將手中食盒擱在旁邊桌上,一面道:“回老太太的話,我過去時,九小姐正同蕭小姐、十小姐在屋內弄些稀罕玩意吃,見我來,便留我一道用了些!我走時,又使我帶了些回來給老太太嚐個鮮!”她說着,便打開食盒,將裡頭的物事取了出來。
饒是蕭老太君算得見多識廣,見着那玉米與甘紅薯也不免眼生。當下依着杜若所言一一用了,卻覺味道甘美,甚爲別緻,對那爆銀杏更尤爲喜愛,竟都吃了。杜若一面服侍她,一面便細細將沁芳齋之事一一的說了給她聽。蕭老太君倒也並不多說什麼,及至淨了手後,這才揮退了屋內其餘人等,只留杜若問道:“你今兒過去,見九小姐氣色如何?”
杜若聽得一怔,畢竟想了想,這才小心翼翼的道:“九小姐面上總帶病容,人生的也纖瘦,氣色卻看不出什麼來!不過據我看來,精神卻是不錯的!”
蕭老太君便點了點頭,面上隱現猶疑之色。
杜若在旁察言觀色,便又問道:“老太太可是疑心九小姐裝病嗎?”心中卻是好一陣不解,她跟在蕭老太君身邊已有十數年了,對老太太的性情自是瞭然的。蕭老太君一生富貴雙全,兒孫滿堂,早年也還罷了,年紀漸長之後,卻是喜清靜更勝熱鬧,孫兒孫女裡頭,除卻有限的幾個,其他卻都不放在心上,更從不計較這些請安之事。
蕭老太君微微搖頭:“我的性子,別人不知,你卻是知道的。莫說九丫頭身子本就不甚好,便是她果然是裝病不過來,我亦不會同她計較什麼。我如今想的,卻是九丫頭的婚事!”
杜若眸光微閃,輕聲道:“前些日子,老太太不是說了,有意要擡舉擡舉九小姐,爲她攀一門好親事?”杜若並非凌家的家生子,卻是老太太在十多年前,往觀音寺上香時,在路上撿來的。蕭老太君見她聰明伶俐,生的也好,便索性將她留在了自己身邊。
這麼些年下來,老太君身邊的人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惟獨是她,卻一直都在。老太太便也日漸的倚重於她,有些什麼話兒,也都愛同她商量一二。而杜若人既聰明,嘴巴又緊,對內對外,都是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任你怎麼旁敲側擊,也難問出一個字來。老太太見她若此,自然更是喜歡,對她,便更是視如心腹,這幾年更是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
蕭老太君聽得杜若的話,便點頭嘆道:“我原來是真有這個意思,但如今看看,卻又不免有些猶豫!”擡頭見杜若面上似有不解之意,老太太不免又嘆了一聲,道:“九丫頭這孩子,畢竟不是在凌家長大的,況這許多年,我們對她母女也實在算不得好,以她性子,若真嫁了去,將來雖未必落井下石,但緊要關頭,肯否伸手拉上一把,卻也難說的緊!”
杜若忽然聽了這話,卻是沒來由的一陣心驚,脫口而出道:“老太太這是覺得……咱……府裡……”她情知這話不能胡亂說出,因此只斷斷續續說了幾個字,便沒敢再說下去。
蕭老太君朝她擺了擺手,慢慢道:“世事變幻,誰又說得清楚!我也不過是想着未雨綢繆而已!”她口中說着這話,面上卻不免現出些憂色來。
杜若見此,心下不禁一陣發寒,她自然明白,老太君既說未雨綢繆,那定不會空穴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