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屏執燈走在遠黛身邊半步處,爲她引路。凜冽的夜風迎面而來,即使裹着厚厚的斗篷,仍讓遠黛不由的打了個冷顫,擡手攏了攏微敞的斗篷,輕輕吐出一口氣,遠黛微微悵然的道:“這才九月,夜裡竟就這麼冷了!”喟嘆之餘,心中滋味更是複雜難明。
聽她這麼一說,文屏不由一笑:“原是小姐畏寒纔會有此感覺,說起來,也是我不好,纔剛出來時,竟沒想着再爲小姐加件衣裳!好在再走不了幾步,便到王爺書房了!”口中說着,她卻忍不住問了一句:“小姐爲何不遣個人過去請王爺回房?”
遠黛聞聲,脣畔笑意不覺愈加苦澀了幾分。從前百里肇問起她時,她一直都答他說是“此心安處是吾鄉”,然而事實上,平京與郢都若真真比較起來,卻無疑仍是郢都更重三分。
因了這個的緣故,乍見石青妍的時候,她的心中其實是不無欣喜的。雖然之前,她已與石傳珏見了一面。只是可惜,三年的時光,已讓很多從前的東西不復舊貌。
人未變,事已非,從前種種,縱是回頭,也早面目全非!
遠黛暗暗的想着,心潮一時翻涌難平,好半晌,方無聲的嚥下一聲長嘆。
“文屏,日後你若得了機會,不妨往郢都一遊!”她忽然開口,眸中閃過一絲深深的懷念之色:“郢都號春之城,因其四季如春,花木常開不敗……”她本有心再說下去,然話到此處,聲音卻忽然哽咽,下面的話,卻再說不出來。
文屏在她身邊幾年。這卻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詫異之餘,不覺擡眼看來。月色如水,遠黛眸中也似包了一汪盈盈春水一般,卻讓文屏怔愣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好在遠黛很快便已斂去了眸中瑩光:“我們到了!”注目看向前方,她平靜開口。
文屏應聲看去,果見前方不遠處,赫然已現出一處小院的輪廓。這處小院她雖不常來,卻也是認得的,正是百里肇最喜的書房小院。許是已得了消息的緣故。這會子院子的月洞門外頭正有人提着燈籠候着,細察其身形,正是最得百里肇信任的大太監徐青。
見二人過來。徐青便也疾步迎上來行禮問安。朝他一點頭,遠黛溫聲道:“有勞徐公公!”
徐青忙笑道:“這原是奴才的本分,怎敢當得王妃這句有勞!王妃請!”說着便自提了燈籠,一路引了遠黛進去。遠黛纔剛進了院子,走不幾步。正屋房門卻已洞開,她擡眼看去,正正瞧見一條頎長身影從亮堂堂的屋內走了出來。
因是迎着光的原因,遠黛並不能清楚看到百里肇的面容,但她心中卻清楚的知道,來的那人是誰。一股無由的溫暖驟然襲上心頭,竟讓她不能自已的覺得心中一陣發酸。
很是自然的握住了她冰冷的手,百里肇微擰墨眉的道:“你怎麼了?手這麼冷!”雖只簡單的兩句話。沒有太多的溫存甚至隱帶責備,卻無由的讓人只覺熨貼,心中瞬間暖洋洋的。
仰頭朝他抿嘴一笑,遠黛輕聲的道:“只是忽然想見見你!”
微微暈黃卻愈顯溫暖的燈光從他身後的屋內灑出,雖不十分分明。卻仍足讓他看清她的面容,眼圈微紅。眸中水汽漾漾,這一刻的遠黛,竟沒來由的讓百里肇只覺心疼。一把將她攬進懷中,他匆匆的道:“外頭冷,有話進去說!”
二人緊走幾步,堪堪行到屋外時,遠黛便覺屋內熱氣隱隱襲來。這書房內,竟生了火盆。百里肇自幼習武,年少時候,又曾在北境那等嚴寒之地駐守數年,早慣了寒冷。加之九月的平京,天氣雖已日漸轉寒,但離着寒冷卻也還早。事實上,整個睿親王府內,除卻遠黛所住的澄懷居外,並無一處在這九月天生火盆的。
“這火盆是剛生的吧?”略略平息一下混亂的心情,遠黛抿嘴笑問道。
不置可否的笑笑,百里肇牽了遠黛的手,將她安置在炕上坐下。一側徐青早快步上前,奉了茶來。百里肇親手接了茶,遞與遠黛,擺手示意徐青等人退下後,這才道:“是薑茶,你喝兩口驅驅寒!”一面說着,便在遠黛身邊坐下了。
低頭淺啜一口那茶後,遠黛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靜靜看着離着自己腳邊不遠的那隻火盆。火盆內,炭火正旺,那火光明滅不定,絲絲暖意發散開來,令人寒意爲之一掃。
見她久久不語,百里肇的眉不免擰得更緊:“石青妍都說什麼了?”遠黛雖沒多說什麼,但她今日這種種反常舉動的來因,卻處處都指向石青妍,也難怪百里肇開口便問石青妍。
搖一搖頭,遠黛平靜道:“其實沒什麼!只是我忽然覺得有些難受!”她既來找百里肇,便也沒打算要隱瞞他什麼,沉默片刻後,畢竟將才剛與石青妍的交談一一說了給百里肇知道。
百里肇是何等人物,無需她刻意點醒,便已明白了過來:“你覺得,她是受命而來?”
疲憊的將螓首靠在百里肇肩上,遠黛慢慢的道:“我只是忽然覺得難受!原來……大家都變了……”擡手掩住百里肇的脣,她繼續的說下去:“可是我知道,這也怪不得她們,因爲我也變了很多,不是嗎?更何況,我走之前,也並沒留下哪怕一個字給他們……”
一直以來,對從前的那段日子,她總覺得自己可以淡然以對,她雖不會主動對人提起那段時光,但也並不諱言之。因爲此點,她一直都覺得,自己已放下了。然而有一天,當從前的人、從前的事,一個接着一個的出現在她的眼前,她才忽然發現,原來她還遠遠沒有放開。
她還清楚的記得,記得從前的歡笑、從前的氣惱、從前的種種情分,然而他們……卻似乎已忘記了。他們一個接着一個的算計着她,讓她只覺得心酸傷悲。
石傳珏之事,她還能夠視而不見,但石青妍的做法,卻只讓她痛心。她還記得當年的石青妍,驕縱、快樂而無憂無慮。景軒帝晚年,江賢妃可說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而石青妍這個江賢妃唯一的女兒,理所當然的也成了景軒帝最小、也最疼愛的女兒。
景軒帝甚至一度允諾要立江賢妃爲後,雖然最終他還是沒能做到。
忽忽四年,當年純真、驕縱的小公主已變了許多。學會了隱忍、學會了算計、學會了一切只爲自己打算。本來,這一切並沒有什麼該與不該,不過是現實所迫。然而她的面上卻仍保持着那種嬌縱與理所當然,甚至是在她的面前,也仍然如此。
她本不該怪她,然而這樣的她,卻只讓她覺得心寒。
那個人,不知道給了她什麼樣的好處,讓她如此的來誑她。細細想來,也不外是讓身處後宮的江賢妃過的更好些,讓她過得更自在些或者任其選婿罷了。
輕輕環住她單薄的肩膊,良久,百里肇才沉靜道:“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他本來是有很多話要說的,但這所有的話到了嘴邊,卻只吐出了這麼十四個字來。
只因今日讓遠黛覺得心寒的這種種事端,四年多前,他便已經歷過。
那個曾經最疼愛他的父皇、那個曾對他關懷備至的蕭後……生在皇室,有些東西,是遲遲早早都是要經歷的,畢竟你在設計人的同時,又怎能奢望不被人設計?
只不過,出自你的敵人與出自你的親人的同樣一刀,往往帶給你的傷害也並不同。
出自敵人的傷,你能忍着疼痛,將之包紮緊了,記取教訓,再狠狠的還以顏色。然而出自親人的呢?那樣的傷,是深重而難以癒合、甚至歷久彌新的……
至少直到今日,百里肇也還是沒能忘卻當年自己最親的人給自己的那一刀。
深吸了一口氣後,遠黛冷淡的道:“我雖不怪她,但也不能再如從前那般待她!”仰起頭來,眸光寧淡的看向百里肇,她道:“這陣子,我想過去綠萼嶺住些時日!”
幾乎不曾思忖的,百里肇乾脆道:“我們同去便是!順便也可避避風頭!”他原先的打算,是藉着中秋宮宴一事,放出自己雙腿已漸有好轉的消息,卻沒料到,宮宴過後不多日,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雖然如今平京的朝臣乃至百姓,都爲他痊癒一事心存欣然。但也有不少人,在暗地裡興風作浪,指稱他的雙腿其實早已痊癒,所以一直不曾透露,不過是抱着坐山觀虎鬥,再坐收漁利的打算。這樣的說法雖然並不錯,但他可並不打算承認。
在這樣的情況下,暫離平京一段時日,卻是一個較爲妥當的辦法。
畢竟如今的大周,可還是他的父皇延德帝的大周。他若是不想造反篡位,有些事兒,能避着些還是避着些的好。陪遠黛同去綠萼嶺小住一些時日,等南越使團到了平京,朝中多數人的視線想必就會轉到南北聯姻一事上去,對他實在是有益無害。
若是……能讓遠黛打消回去南越的念頭,那更是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