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麗還想逗他,被我和老趙阻止了。趙方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簡單的開玩笑那麼簡單了,看樣子他是真的相信城裡沒一個活人了。雖然不相信這麼荒謬的事情,我還是下意識地走到窗邊看了看——樓下是熱鬧的街道,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不要說都死了,連一個死人我都沒看見。
我剛走到窗邊,就聽到趙方在電話裡又喊了起來,這回他已經帶上了哭腔:“他們又活了,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你在哪?”我問,“我馬上到你那裡來。”
“我在總裁辦公室,”他的嗓子彷彿被捏緊了似的,變得又尖又細,彷彿生鏽的鐵絲,聽得我喉嚨發癢,“沙漠中人也死了!”
“哦?”我儘量安撫他,“你別動,我馬上就來。”
我和老趙匆匆趕到總裁辦公室,敲了敲門,門立即打開了,趙方出現在門口。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幾乎沒認出他來——這麼短短的一會功夫,他整個人都彷彿扭曲了,那張臉似乎瘦了不少,維持着一種驚恐倉皇的表情。
“沙總呢?”我問他。
“死了,”他顫聲道,向身後指了指。
“你才死了。”沙總聲音洪亮地罵道。我們越過趙方的肩頭,看到沙總正從大班椅上站起來,一邊揉着眼睛一邊笑罵。
在沙總說話的同時,趙方彷彿被人猛然捏了一下腰,身子驟然朝上一挺,立即回過頭去,指着沙總道:“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從趙方的神情上,沙總看出了點什麼,他疑惑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老趙從趙方身邊擠過去,張口要說什麼,又回頭望了望趙方:“趙方你先出去,我跟沙總說點事。”
“我不出去,”趙方滿臉汗水和淚水,“外面全都是死人,我不出去。”
我看了看老趙,他要說什麼我知道,這些話當着趙方的面不好說。我拍了拍趙方的肩膀:“我們回辦公室去吧。”
“外面都是死人……”趙方慌張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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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我保證沒有。”說着我一把把他拽出了總裁辦公室,順手關上了門。他還要掙扎,一眼看到大辦公室裡的人,又愣住了。
“他們又活了。”他喃喃道。
“對。”我拖着他回到辦公室,麗麗迎上來想問什麼,被我一個眼色擋回去了。她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給趙方倒了一杯熱水。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抱着這杯熱水,就像抱着救命稻草,全身不時痙攣一下,有時候會喃喃自語,大多數時候都只蹙着眉頭在努力地思考。我覺得他這樣想下去可能會瘋得更嚴重了,想找點話題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無論我和他說什麼,他都會急切地告訴我:“他們真的都死了,我還打了110,沒人接電話,可能警察也都死了……”這樣我們根本就無法交談下去,後來我也只好隨他去了。
老趙和沙總談了很久,一直到下班後,兩人也沒出來。公司的人都走了,麗麗走之前還幫趙方續了杯熱水。我必須要陪着趙方,就在一旁看書,剩下他自己一個人繼續喃喃自語。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老趙總算進來了,他指了指我:“沙總叫你去一趟。”
我出門的時候,趙方身子抖動了一下,似乎想跟着我來,但老趙按着他說:“我在這呢。”他便不再動了。
出門後,剛把門關上,便聽見身後的門內傳來趙方變調的慘叫聲,幾乎是同時,他打開門衝了出來,一把抓着我的胳膊,全身抖得幾乎能聽見骨頭響。我問他怎麼回事,他連連搖頭,嘴脣不斷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怎麼了?”我問老趙。
老趙搖了搖頭,把手一攤,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不管怎麼說,趙方似乎是打定主意不離開我左右了。我帶着他往老總的辦公室走去,快到的時候,他忽然用很低的聲音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再要問時,沙總已經把門打開了。看到我和趙方,他愣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招呼我們進門。
“趙方,你好像不太適應我們公司?”沙總試探性地問。
趙方雙手抱着胳膊,坐在沙發上望着自己的腳尖,一言不發。
“我們打算送你回家,你沒意見吧?”沙總又問。
一聽這話,趙方總算擡起了頭,連連點頭:“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這裡了,這裡……”話到嘴邊,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麼,停頓了一下之後才接着說:“我不適應這裡。”
“那好,”沙總點了點頭,“我們本來打算讓你家裡人來接你,剛纔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要不還是讓張平送你回去?”
趙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沙總站起身來,“趁天還沒黑,早點送他回去,”他湊到我面前,壓低嗓門道:“他看來精神有問題,早回去早了事。”我點了點頭。
走到門口時,沙總又說:“你今天開了一天車,讓老趙跟你一起去吧,中間也好換個手。”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趙方已經觸電般地顫抖起來,飛快地說:“不!”我們愕然望着他,他連嚥了好幾口唾沫,才慢慢道:“我只想讓張平一個人送我。”
“好吧。”我點點頭。一個人就一個人吧,趙方雖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來還很聽我的話,只不過是路上累點罷了。
我們返回辦公室,老趙迎上來,趙方立即躲開他。老趙苦笑一聲,跟我打了個招呼,又對趙方說了聲“好走”,便先下班了。趙方到角落裡提起他那個還沒來得及打開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後也出了門。
就這樣,從把他接來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我又要把他送回去了。到車庫的路上,趙方一直低着頭,任何人經過他身邊,都會引起他一陣痙攣。直到我們坐進車中,他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車子發動,離開了公司大樓,他才擡起頭來。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懶,就沒跟他說話。他眼睛呆呆凝視着前方,似乎也沒心思和我說話。
車子開了一陣,趙方的眼睛活動起來,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處打量,好幾次甚至會過頭望着車後,臉色蒼白,表情嚴肅,嘴脣抿得發青。我問他在看什麼,他什麼也沒說。
一直到我們駛離城區,逐漸進入無人的山間,他纔開口了。
“張平。”他忽然喊了我一聲。
不知道爲什麼,他這麼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倒不是因爲他的聲音陰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麼怪異的腔調,正相反,他的聲音十分冷靜,音調不高也不低,就是這樣,反而讓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懼。
“嗯?”我用餘光打量着他。他看起來似乎放鬆了很多,臉色也恢復了點紅潤,只是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仍舊在敲鍵盤般的抖動着。
“那城裡的人都死了。”他說。
“你剛纔也看見了,一路上我們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說。
他搖了搖頭,苦笑一下:“不是那樣的。”他朝我投過來一個複雜的眼神,讓我幾乎認爲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是活的,但是你沒看到他們的時候,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
“你是說我沒看到的時候他們就死了?”我胡亂和他搭話。趙方的精神有毛病,這點是絲毫不用懷疑的,但現在就我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說他看錯了,只好小心地順着他來,否則他突然發起瘋來,我未必能控制得了局面。看看四周的青山,還有一個小時就能到他們村了,熬過這一個小時問題就解決了。
“是的。”他點了點頭,擡手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只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全都變成了死人——這一路上都是這樣,在車子後面,還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前一分鐘從你眼前經過時還活蹦亂跳,後一分鐘就好像被人點了穴道,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我本來以爲老趙不是死人,沒想到我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突然就不動了——全部都是這樣,每個人都突然就不動了,連眼珠都不動了……”他詳細描述着他見到的情形,我聽了個開頭,後面的就沒仔細聽了。山路不太好走,已經差不多六點鐘了,天色逐漸黯淡下來,青山的邊緣彷彿融化了一般,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從車窗外吹來帶着樹葉和泥土氣息的冷風,把頭髮和睫毛吹得一片模糊。我側眼望望沉浸在敘述中的趙方,問他冷不冷,他彷彿沒聽到這句話,仍舊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把窗戶搖了上來,將車內的燈打開,外頭顯得愈發黯淡了。
等他說完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下來,四周漆黑一團,只有車前燈照着面前的一小段路面。趙方的聲音停止以後,車內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靜,讓我有些無法適應,甚至感到某種恐懼。我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地問:“還差半個小時就到了。”
趙方沒接腔,我感覺到他一直在凝視着我。我凝視着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種奇怪的局面,彷彿黑暗是個整體,而這一點車前燈的燈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地把它撕開,然後這黑色的整體在我們身後又慢慢合攏,像水一樣包圍着一切。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趙方的凝視,也屬於這黑暗的一部分。
“也難怪你不相信我的話,”趙方忽然開口,讓我的心無端狂跳了幾下,“他們就在你身邊死了,但你什麼也看不到,換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興嗎?”我強行轉換着話題。
“高興。”趙方說,“我只是同情你,一個人住在那樣的城市裡,四周一個活人也沒有,真是可憐。”這話說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氣,雖然明知他是瘋人說瘋話,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種情形,就讓忍不住汗毛倒豎。爲了減輕他這話帶來的影響,我打開了收音機,交通頻道正在播放着新聞,播音員悅耳的女聲,讓車內的陰森氣氛一掃而空。
“如果那裡的人都死了,那麼誰在播音?”雖然覺得不該刺激趙方,我還是這麼問了一句,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這麼問是出於何種心態。
“我不知道。”趙方疑惑地緊蹙着眉頭。
“還有,你說他們在我看不到的時候都死了,但是這一路上,我都能聽到從車子四面傳來的人聲,這又是怎麼回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還能聽到。”我又想到了這麼一件事。
“啊?”趙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撫摸着自己的一側太陽穴,沉思着道,“我不明白,但他們的確是一動不動——也許嘴還在動?”
“假如嘴還在動,那就是沒死。”我說。
“我不知道……”趙方徹底被我弄糊塗了,剩下來的時間裡,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時喃喃自語,再也沒有來打擾我。
沒多久,我們便進入了趙方家所在的村莊。
趙家村到處都亮起了燈光,將一棟棟農家樓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現在夜色中。進入村莊,趙方長吁了口氣。在他的指引下,我將車子直接開到了他的家門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這麼晚了,你也不能回去了。”下車後,他對我說。我想想的確如此,便給沙總打了個電話,說了下情況。沙總在那邊連聲說沒問題,讓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電話,發現趙方正望着我的手機發呆,我朝他擺了擺手,他這纔回過神來。
趙方家是一座帶院子的兩層樓,因爲時間不晚,院子的門沒有關,我們直接走了進去。樓下的堂屋敞開着兩扇大門,能清楚地看到門內一張圓桌,周圍坐着四五個人在吃飯。趙方剛走到門口,還沒進門,裡頭的人發現了他,都站了起來。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說,從他和趙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這是他父親。
“我不喜歡那裡。”趙方說。他這麼說倒幫了我的忙,不然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件事。我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將趙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訴他家裡人,到了這裡,我才決定什麼也不說——也許趙方真的只是不適應那座城市,也許他以後不會再犯這樣的毛病了,沒必要讓他家裡人擔心。就算他以後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發現了,我說不說都一樣。
趙方在家裡顯然深得寵愛,他這麼一說,大家沒有責備他一句,反而說不喜歡就別去,回來種田也不錯。說了這麼幾句後,趙方的父親指着我問:“這位是?”趙方連忙對我們互相介紹了一番——趙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雙親和趙方之外,還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兒三個人。
大家客套了幾句,這才坐下來吃飯。我正好肚子餓了,農家飯又異常香甜,這頓飯吃得很舒服。倒是趙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幾個親人。
吃過飯,又聊了一會,趙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跟着他走到了院子裡。
“你站在院子裡別動。”他說。
“好。”我知道趙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場時他的親人會不會也死掉。但願他不會看到那樣的情形,即便是幻覺,那想必也是相當可怕的。我掏出一支菸點燃,裝作欣賞天上的星星,仰着頭在院子裡走動,特意背朝着堂屋。
趙方走了進去。
差不多是一瞬間,他就跑了出來。他的腳步聲異常急促,還沒到身邊,我先聽見了他的喘息聲。這讓我心裡一沉:難道他在這裡也有同樣的幻覺?
“沒事!”他跑到我面前,那張興奮的臉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沒看到那種可怕的場面。
“沒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麼事?”他嫂子在堂屋裡大聲問。“沒什麼!”他朝堂屋內揮了揮手,又對我說,“我太高興了,”他的胸脯高高聳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長氣,又說,“我現在不能進去,不然他們會覺得我很怪,我在這裡站一陣。”
“好。”我遞給他一根菸,被他拒絕了。
我們安靜地站在院子裡,透過院子的荊棘籬笆望着田野。
“還是這裡好,”趙方說,“這裡最安全,雖然我常常覺得孤獨,但還是這裡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後也別走了,就留在這裡吧?”
“那怎麼可能?”我笑了起來。
“我是爲你好。”他嘆了口氣。看來他還是堅持認爲我那座城市裡遍地都是死人。這個問題沒有必要爭論下去,我們很快說起了別的,他指着兩條田壟以外的一座房子:“那裡住着個女孩。”
“哦?”幾乎不用聽他後面的話,僅從他的表情和語氣,我就能猜出那女孩對他的特殊含義。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安靜地聽着——能夠這麼安靜地聽而不要說什麼,其實也是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