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四周望望,清澈的河水包圍着小船,白河底下到底藏着多少吃人的嬰兒?
他不敢再想,大喊一聲:“回去!”便抓起船槳用力划動起來。
王小山和陳皮不再多說,三人用力划着槳,飛速靠近了河岸。
白河始終安靜着,那些隱藏在白色河水中的嬰兒們,再也沒有出現。
他的哥哥沐傑,也再沒有出現。
到了岸上,沐華纔想起自己從此再也沒有哥哥。
該如何回去?
他在河邊坐了很久,回到家時,午飯已經涼了,父親、母親和嫂子,三個人六隻眼睛凝視着他,接着目光越過他朝後望。
“你哥呢?”華英問。
他嚥了口唾沫。
中午就這麼過去了,眼淚,哭鬧,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大家輕手輕腳地出入房門,彷彿怕吵醒某個沉睡的人。
“他臉上有沒有紅痣?”華英突然開口。
“誰?”沐華沒反應過來。
華英擡頭望着他,眼睛從額頭上的皺紋底下射出悲苦的目光。
他忽然想起,在她的兒子死去的那晚,也就是她分娩的那晚,她也是用這樣的目光,一霎不霎地盯着手裡嬰兒的屍體,那是個肥碩的男孩,額頭正中有一枚胭脂紅的痣,如果沒有死,應該會長成一個漂亮的男子漢……他又想起剛纔在白河裡看到的一切,慶幸而後怕地搖了搖頭:“沒有,那些孩子臉上都沒有痣。”
幸好沒有,哥哥不是死在自己親生兒子的手裡。
“走吧。”沐世雄扛着鉤索出門了。
其他三個人跟在身後。
好幾艘船和他們一起劃上白河,來回遊弋,鉤索和漁網拋下又提起,但始終沒有找到沐傑的屍體。
咕嘟嘟,一串氣泡冒出來。
一個嬰兒從白色河水裡冒出頭,像魚一樣扭動身體,慢慢地穿過白河透明的部分,上升到了水面。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它。
它把圓潤的眼睛轉向沐華,露出鋒利的牙齒笑了笑。
沐華全身冰冷。
嬰兒又潛入了水底,它扭了兩下,就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了。
大家左右尋找它的影子,卻始終找不到。
陳皮從水裡往外提着鉤索,半個身子傾在船外,浸在水裡的手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頭皮發麻,大叫道:“它拉住我了!”
同船的人立即拽住他,鄰近幾隻船靠過來,好幾只槳朝水裡打過去。
攥着他的小手鬆開了,一個嬰兒從衆人面前從容遊開。
咕嘟。
咕嘟嘟。
更多的氣泡在四面八方冒出來。
更多的嬰兒在水面露出頭顱,水面下無數幼嫩的身體在遊弋。
人們被嬰兒包圍了。
“別怕,它們不會離開水面,大家別把手泡到水裡就沒事了。”沐世雄大聲說。
話音未落,人們便聽到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音。
是鋒利的牙齒在啃噬木頭。
人們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它們在啃船底!”
這個消息讓所有的人都慌張起來,木槳劃得和風車一般,人們飛快地往岸邊劃去。
咔嚓咔嚓。
嬰兒們的啃噬聲加快了。
有些嬰兒冒險躍出水面,從人們的面頰上掠過,每掠過一次,就從人身上叼走一塊肉。
慘叫聲此起彼伏,血花飛濺,嬰兒不斷躍出水面。
人們心膽俱裂,不要命地揮槳,紛紛上了岸。
所有的人身上都帶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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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真正成了死河,再也沒有人敢從河面上經過。
嬰兒們日日夜夜在河水裡漂浮,它們似乎在等待着什麼,清澈的眼睛裡閃爍着飢渴的目光。
它們發出嬰兒的嚎哭聲。
這聲音飄蕩在白河村的白天和黑夜,令人全身發癢。
“它們嚎什麼?”沐華離白河遠遠地,望着那些漂浮的小身影,自言自語。
“它們餓了。”華英說。
沐華吃驚地看着她。
“它們餓了,它們要吃奶。”華英目光一黯,轉身回了屋子。
是的,它們的確是餓了,不過它們想吃的不是奶,而是血和肉。
一隻狗在白河邊奔跑着,河裡的嬰兒們發現了它,齊刷刷地轉過頭來,飢渴的目光集中在狗身上。
幾個嬰兒游到岸邊,遲疑了一下,其中一個嘗試着爬上了岸。
狗警惕地露出牙齒,發出低低的咆哮聲。
嬰兒四肢着地,嘹亮地笑了一聲,猛撲上去,不等狗反應過來,就直接咬住了狗的咽喉。
更多的嬰兒涌了上去。
狗發出哀號聲,在地上滾了兩滾,就不動了。
嬰兒螞蟻般覆蓋在狗的屍體上,張開牙齒咬着,啃着。
人們遠遠地看到這一幕,紛紛回到家中,把門關上。
在以後的幾天裡,嬰兒捕捉着一切靠近河岸的生物,它們越走越遠,在岸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人們越來越少出門。
幾天以後的一個早晨,沐華聽到窗戶上傳來卡擦卡擦的聲音,他朦朧中睜開眼睛,看到一排鋒利的牙齒在窗櫺上咬着。
透過窗玻璃,一個嬰兒的頭顱顯露出來。
沐華罵了一聲,抄起牆角的鋤頭,打開門直奔窗戶。
那嬰兒趴在窗戶上,看到沐華來了,停止啃噬,警惕地望着沐華。
沐華揚起鋤頭敲在嬰兒頭上。
它笨拙地閃開。
沐華又揚起了鋤頭。
嬰兒在岸上遠不像在水裡那麼靈活,它又閃開了,但胳膊上被鋤頭剷除了一個血口子,大量的血流了出來。
沐華還要敲它,它卻倒在了地上,張大嘴使勁呼吸着,臉很快變成青紫色,接着便不動了。
沐華小心地走上前去,用鋤頭碰了碰它,它還是不動。
沐華探了探它的心臟——沒有跳動,看來是死了。
但是,這些被拋入河水中的嬰兒,在它們出生那天,不是就已經死了嗎?
死去的嬰兒屍體被交了上去,人們不敢繼續住在白河邊上,武警們用鐵絲網在白河邊築起一道防線,但仍舊不斷有嬰兒用尖利的牙齒咬斷鐵絲網,想出來覓食,對這些想跑出來的孩子,武警們無一例外地射殺了。
嬰兒們再次失去了食物來源,幼嫩的哀號持續響徹白河上空。
對嬰兒的研究很快有了結果,白頭髮的專家來到白河村臨時居住點,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村民——從好幾年前開始,白河水就被上游的各種企業排出的污水污染了。這些污染綜合在一起,將白河水改變成白色的乳液,這種乳液的重量比一般的水要重,所以它們沉在透明的河水下面,人們不知道河水下還有一層河水,看到白色,還以爲是河牀的顏色改變了。起初,因爲乳液沉澱,污染對人們的身體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水裡的魚也自動避開底層的乳液,生活在透明的水裡。但5年前,乳液的厚度已經超過了白河水深的一半,直接影響了水質,水產被污染了,細小的顆粒在透明的河水裡漂浮着,人們飲下這種水,吃下這種水產,體質悄悄改變了。他們自己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但他們的後代卻發生了變化。胎兒們在母親的子宮裡習慣了被污染的羊水,出生之後,它們無法適應沒有污染的空氣和水,進入假死狀態。假死的嬰兒被拋入白河中,它們沉到了河底的乳液之中,就像回到了羊水中,於是它們恢復了生命力,甚至長出了適應水中生活的腮,人類的肺反而退化了。這些嬰兒一直靠吞噬水裡的魚蝦生存,但最近一陣子,因爲污染嚴重,魚蝦都死光了,它們失去了食物,只能冒險對人類發起了進攻……
說到這裡,專家說不下去了。
“那麼,”一個村民問,“那些怪物是我們的孩子?”
專家點了點頭。
這幾年,白河村誰家沒有過孩子?
他們的孩子變成了怪物,生存在不見陽光的水底,現在又在被人射殺……這個想法打消了所有的恐懼,所有曾經失去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們,紛紛跑到白河邊,對着鐵絲網呼喚自己孩子的乳名。
“大寶!”
“貝貝!”
“虎子!”
……
成年人的哀號和嬰兒的哀號混成一氣,白河上空烏雲密佈,武警們的槍口在顫抖。
白河翻滾起來。
最後一點透明的水被污染了,白河完全變成了牛奶色。
嬰兒們退回了河中,滾滾河水裡,忽然冒出無數的血水和肉塊,淒厲的嚎叫聲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人們顫抖着問。
“它們沒有食物,”專家的聲音也有些發抖,“它們在互相殘殺。”
孩子們在水裡廝殺着,咬齧着,屍體和內臟不斷翻出水面,又不斷被其他孩子吞進腹中。父母們在岸上奔跑哭號,大聲詛咒,卻無法阻止自己的骨肉殺人或者被殺。
女人們失去了理智,蹲下來用手掰着鐵絲網。
一個女人這麼做了,更多的女人加入進來,男人們也參加了,武警們不知所措。
一些嬰兒從被掰開的洞口中逃了出來,它們的臉上身上都掛着血和肉——它們自己的和別的孩子的血肉——它們的牙齒被血染紅了。
“過來!”人們分不清誰是自己的孩子,無一例外地張開懷抱。
它們撲到他們懷裡,咬。
血和肉飛濺。
槍聲響起。
慘烈的一幕持續了十幾分鍾,之後,岸邊留下許多成年人和嬰兒的屍體——成年人死於牙齒,嬰兒死於子彈。
男人和女人們嚎啕着後退,又恐懼,又傷心,想上前,卻又忍不住後退,傷口和心都在疼。
是誰殺了這些孩子?
是誰傷害了他們?
白河的水已經被血染紅了,飢餓的嬰兒們互相殺紅了眼,誰也無法阻止這場屠殺。
三天過去,牛奶色的白河水又恢復了平靜,血和肉都隨着河水流向長江,流入了大海,只剩下空蕩蕩的白河。
沐華和父親母親回到家中——他們沒有找到華英,也許那女人也被嬰兒咬死了,在那慘烈的幾天裡,無數癡心的父母心甘情願地死在孩子們的利齒之下。
他們打開家門,聽到一個女人的笑聲。
那是華英的聲音。
“嫂子?”沐華驚喜地喊着。
華英沒有回答。
他們又聽到一個嬰兒嘎嘎的聲音。
三個人心頭一震——這麼些天來,嬰兒的聲音成了世界上最恐怖的聲音。
嬰兒和女人的笑聲持續迴盪在屋子裡,他們循着聲音轉到屋後,打開魚倉——
在水池裡,一個胖乎乎的嬰兒來回遊弋,華英笑眯眯地站在岸上,不時朝水裡拋一條魚。
嬰兒跳起來準確地把魚叼到嘴裡,咀嚼。
它的額頭上有一粒胭脂般的紅痣。
華英回過頭來,對着沐華他們幸福地微笑:“我的兒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