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 泰昌將死
八月初十,泰昌皇帝病倒,朝廷取消了萬壽節的生辰誕。
乾清宮暖閣裡,朱常洛怎麼也沒有想到,不過登基短短十天,他就和父皇一樣躺在龍榻上,身體虛弱。
王安怒視着龍榻前跪伏在地,滿臉驚惶的崔文升,這個混賬本是鄭貴妃的親信,鄭貴妃死後,皇爺念着大行皇帝和鄭貴妃情深,還讓這崔文生做了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可是這個混賬居然給皇爺進獻了那等虎狼藥,簡直就是罪該萬死。
“拉下去杖斃吧!”
朱常洛開了口,崔文升方自大喊起來,“皇爺饒命,皇爺饒命!”
殿門外,有值守的禁兵進來,將崔文升如同死狗般拖了下去,而原本的求饒聲也變成了咒罵聲,朱常洛眉頭微蹙,王安已自跪在地上道,“皇爺,莫要多想,那是崔……”
“行了,朕豈會在意這區區犬吠,只是朕這身體!”
朱常洛怎麼也沒想到,他初登帝位,只是稍稍縱慾肆意一番,他這身體居然就經受不住了。
王安不敢多言,皇爺當年不受大行皇帝喜愛,在東宮潛邸時,就縱情酒色,這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驟登帝位,那李選侍爲了固寵爭那皇貴妃位,更是在後宮蒐羅美貌宮人,一起侍奉皇爺淫樂。
連續十日,皇爺日日夜御數女,又用虎狼藥助興,這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王安不是沒有勸諫過皇爺,可是皇爺如今正是被百官奉爲聖明天子,哪裡聽得進他的話,眼下他也只能道,“皇爺,太醫們不都說了,您這身子,好好靜養也就無事了。”
大明朝的太醫們,說的話向來都是模棱兩可,他們可不敢讓皇帝知道自己元氣大虧,只有戒酒禁慾,飲食清淡,不勞思操神,好好靜養說不得還能多活兩三年。
……
紫禁城裡的消息,向來瞞不住人,泰昌皇帝龍體欠安的消息,很快就傳到外朝,只不過那進獻虎狼藥的崔文升已經被杖斃,氣勢洶洶的言官們無處發泄,也只能逮着王安這個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一陣攻訐。
不過這時候,高進卻成了衆矢之的,原因便是泰昌皇帝爲了遼東之亂,再次從內帑出銀兩百萬兩用作軍費,眼下那些剛剛補入兵部的官員們自是紅着眼想要在這筆軍費上撈銀子。
六部補齊官員後,吏部戶部不用說,一個是執掌官員升遷,一個握着國家財政,想撈好處自然有的是方法,吏部不缺孝敬,戶部年年哭窮,可是戶部的官員可不窮。
大行皇帝死後治喪,新帝登基,禮部乘機撈足了好處,至於工部,泰昌皇帝另外撥了兩百萬金花銀繼續修繕紫禁城,更是能撈得盆滿鉢滿。
踢開刑部,兵部上下可都指望着這兩百萬兩軍費“做事情”,可高進這個關西匹夫居然跳出來要包攬這兩百萬兩軍費,還大言不慚地說必能恢復遼瀋。
一時間,兵部和科道言官彈劾高進的奏摺幾乎淹沒了內閣,然後其餘官員也紛紛上書,就連內閣那幾位不和的大佬也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分歧,大家都是讀聖賢書的,怎麼內鬥都沒關係,反正這肉最後都是爛在鍋裡,可是那個高進算什麼東西,一個靠着巴結太子起家的佞臣武夫罷了。
只不過讓百官們始料未及的是,他們彈劾高進的奏摺到了司禮監後就如同石沉大海,被皇帝留中不發,沒了半點下文,可他們哪有膽子去內承運庫,直接討要那兩百萬兩。
……
朱由校看着面前披甲的魏太監,對他手裡的西洋小鐘很是感興趣,他雖然已經是個少年,可是看上去濃眉大眼,滿臉木訥的老實像,哪有半點太子的樣子。
朱常洛當年太子當得戰戰兢兢,哪有時間顧及兒子,朱由校生母王才人不得寵,又是個軟弱性子,他雖是皇長子,可從小就跟個野孩子似的,沒有老師教導,長大些後便跑到紫禁城裡那些被燒燬的宮殿廢墟上玩耍,後來和那些來修繕宮殿的匠人們學了手好木工活。
高進兩年多前提點魏忠賢燒太子冷竈的時候,自然也沒有忘記這位日後的天啓皇帝,魏忠賢雖說當時都把心思花在了還是太子的泰昌皇帝身上,可是在朱由校身上也是費了些時間討好的,畢竟這位小爺經常廝混於紫禁城那些修繕的宮殿工地上,太子府裡也不拿他當回事。要不是大行皇帝生前立了朱由校爲皇太孫,只怕宮裡也沒人會巴結他。
“魏伴伴,這西洋鍾瞧着倒很是精巧,你能給我看看嗎?”
朱由校毫無身爲太子的自覺,就連開口時對着魏忠賢都極爲客氣,而且他還真只是打算看看,沒有索要的意思。
“這本就是奴婢尋來送給殿下的,殿下儘管拿去就是,只是殿下研究透了,還請殿下再做一個賞賜給奴婢。”
魏忠賢笑眯眯地把手裡的西洋鍾遞給了朱由校,比起大行皇帝和泰昌皇帝這對父子,這位太子爺纔是個好人,值得他老魏效忠。
“真的嗎!”
朱由校眼睛一亮,接着爽朗地笑了起來,他性格內向,從小又不得父皇寵愛,除了生母王才人和乳母客氏外,便沒有親近的玩伴,直到兩年多年前這位魏太監和單百戶出入東宮,他纔有了夥伴,只是單百戶入宮次數不多,只有這魏太監時常尋空與他玩耍,說話又好聽,而且還很喜歡他做的各種木工活的物件。
“魏伴伴,你放心,等我把這西洋鍾瞧透了,改日送你座更好的。”
朱由校接過那座西洋鍾,很是高興地說道,然後便不再管魏忠賢,抱着那座西洋鍾,就蹲在邊上的石頭臺階上,開始研究起這西洋鐘的構造來。
魏忠賢也不以爲意,兩年時間早就讓他摸熟了這位太子爺的性格脾氣,一旦沉浸在這種研究新鮮事物的狀態時,便心無旁騖,不喜歡被人打擾。
默默走到邊上,魏忠賢自看着遠處的乾清宮露出的飛檐,滿臉若有所思,太子的生母王才人可是被那位獨得聖寵的李選侍派宮人毆打落水致死,可偏偏皇爺還把太子養在李選侍名下。
這個李選侍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如今皇爺想封她做貴妃還不滿足,更是想要染指後位。這個李選侍和鄭貴妃一樣,都不能留!
魏忠賢這般想着,然後又想到了那位不顯山露水的高老弟,說起來當日王才人被毆打以至於失足落水,過了三天才把屍體打撈上來,可那時候不但屍首已經泡得浮腫,就連面目也難以辨認,他不禁有些懷疑王才人其實沒死。
直到日落時分,朱由校才意猶未盡地起身,拍了拍有些痠麻的屁股,口中道,“這西洋鍾果然設計精巧,魏伴伴,你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還你座更好的。”
“殿下慢慢研究就是,奴婢不着急。”
魏忠賢笑着答道,然後目送這位太子爺遠去後,才往東廠而去,同時派人去召喚單英。
華燈初上時,單英自到了東廠,如今他已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實權千戶,風頭正盛,要不是他資歷不夠,未嘗不能爭一爭那指揮使的位子。
“拜見督公。”
“單千戶,你告訴咱家,去年王才人落水,那最後打撈上來的到底是不是王才人的屍首。”
魏忠賢知道單英其實是高老弟的人,不過一直以來單英都兢兢業業地幫他做事,而他和高老弟又是至交,也從來沒在乎過。
“不瞞督公,王才人未死,如今就在下官安排的宅邸裡靜養。”
單英老實地答道,他當年得了大都護命令,入京潛伏在錦衣衛,又幫魏忠賢做事,可實際上他也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大都護要他交好太子府上下,朱由校這位皇長子的重要程度僅次於太子本人,連帶着這位的生母王才人他也頗爲關注,大明以孝治天下,哪怕王才人再不得寵,母憑子貴,只要朱由校登基做了皇帝,她便是太后。
更何況王才人生性軟弱,可比那李選侍要好得多,至於朱常洛這位太子爺的身體,一直都負責往東宮送銀子的單英最清楚不過,他每年以大都護的名義往東宮送上的銀錢和野物皮貨裡,那壯陽大補的虎鞭人蔘可不少。
“督公,下官也是見王才人可憐,那李選侍端的狠毒,才尋了個年歲相仿的婦人屍首冒充……”
單英的話,魏忠賢已經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王才人還活着,那麼這便是一張底牌。
“王才人何在,咱家要和她見一面。”
“督公放心,下官當日救下王才人時,便和王才人說過,下官乃是奉督公之命辦事,只是督公不便見她。”
單英知道這件事情上,自己的做法或許會引來魏忠賢猜忌,於是連忙補救起來。
“今後記得凡事都要知會咱家。”
魏忠賢沒有再計較,有了王才人,他又哪裡需要再考慮和那客氏聯手,太子爺身邊,有他老魏就足夠了。
“有件事交給你去辦?”
“還請督公示下。”
“太子的乳母客氏,是個不安分的。”
魏忠賢話沒有多說,單英卻是明白,自是道,“督公放心,這事情下官自會辦妥。”然後便後退離去。
“高老弟啊高老弟,你這究竟是運氣還是……”
魏忠賢喃喃自語起來,他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看不穿那位高老弟了。
……
朱常洛的身體還是沒有好轉起來,對於習慣縱情酒色的他來說,沒有美酒絕色,這日子過得還有甚滋味,於是十日之後,他的身子骨越發虛弱難當,而他心裡也隱隱清楚,他怕是真的不行了。
高進頭回進了乾清宮的暖閣,這也是他自大朝會和登基大典後,第三次見到朱常洛,只是比起登基大典時的意氣風發,這位剛做了皇帝才二十天的泰昌皇帝已經形容枯槁,猶如風燭殘年的老人。
朱常洛仔細打量着眼前的高進,身材高大,容貌俊朗,就是長得太黑了些,倒像是個鄉下的種田郎,“是個老實的樣貌!”朱常洛心裡做了判斷,“高卿家,不會怪朕吧!”
“高某深受皇恩,豈會怪皇爺,那些讀書人都是壞心腸,皇爺的銀錢若是落在他們手裡,那便是有去無回,遼東那裡要打退東虜,就得將士用命,沒有銀錢賞賜,吃不飽、穿不暖、甲不堅,刀不利,如何叫底下的兒郎拼命。”
“大膽。”
王安在邊上喝道,這高都護膽子也端的是大,或者說是莽撞,什麼話都敢說。
“無妨,高卿家說得都是實話。”
朱常洛倒是沒有生氣,反倒是讓王安扶着自己起來,接着指向便是那些疊起來的奏摺道,“高卿家,你可知道,這些都是百官彈劾你的摺子,就連幾位閣老都說你飛揚跋扈!”
“皇爺,末將冤枉。”
高進雖然喊冤,可那副梗着脖子的模樣,倒更像是個關西的犟驢,直叫朱常洛也不由笑了起來,在他看來和文官們水火不容的耿直武夫才值得他的信任。
隨手拿起本奏摺,朱常洛直接扔到了早就準備好的火盆裡,看着那火苗猛地竄起來,朱常洛咳了幾聲道,“王伴,把這些礙眼的摺子都燒了吧!”
“皇爺信重,末將無以爲報,只願爲皇爺效死!”
高進沒有跪下,而是騰地從賜座的椅中跳起來,嚇得王安臉色一白,朱常洛則是笑道,“高卿家坐下,你的忠心,朕知道,朕怕是時日無多,以後太子還需要你盡心輔佐。”
“皇爺乃是真龍天子,一時病恙,何足道哉,只管多吃些肉,定能好起來,末將改日便去城外山中獵幾頭大蟲,給皇爺好好補補身子。”
看着高進魯直的模樣,朱常洛暗自點頭,然後道,“那兩百兩,高卿家待會自去內承運庫提了,只是百官那裡,今後怕是要恨你入骨,你需得要有個準備。”
“只要有皇爺在,末將沒甚好怕的,那些讀書人也就會耍嘴皮子。”
朱常洛本來還要說些什麼,可是腦袋一陣暈厥感上涌,也只能揮手道,“高卿家,朕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改日朕讓太子見見你。”
“末將告退,皇爺聖躬安!”
“朕安!”
高進退出暖閣後,回頭看了眼那合上的殿門,這位泰昌皇帝怕是命不久矣,就算沒有所謂的紅丸,估計也撐不了太久,如今他即將徹底站到文官的對立面,只怕要先魏忠賢一步,成爲朝野公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