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轉折

晚上, 宋月臨躺在牀上聽着窗外的水浪聲,久久沒有睡意。

也不知睜着眼又清醒了多久,最後, 她索性起來披了衣服準備煮茶喝。可是手剛一碰到茶具卻又頓住, 不知想到了什麼, 她愣了良久, 直到回過神來才轉而吩咐人拿了酒來溫。

對影獨酌是一件自帶傷感的事, 無論是對着月影,人影,還是燈影, 總會讓人聯想到寂落。尤其,這越發清醒的夜裡只有水浪聲作伴。

酒是宮裡帶出來的上好佳釀, 宋月臨接連一飲而盡了好幾杯。一杯又一杯, 已不知是第幾杯入喉, 然後,她聽見外面有人在敲門。

她走過去打開門, 看見了臉色原本就有些病態白皙,此刻又略有些倦容的宋胤珝。

“小皇姑,你……”他本來看見她房中亮着燈所以才順便來打個招呼,結果開門時帶出來的一絲微風卻讓他到嘴邊的話一頓,轉道, “你喝酒了?”

宋月臨的兩頰有些酡紅, 她看着宋胤珝, 也不隱瞞, 大大方方點了頭, 還問了句:“溫好的酒,君上要一起喝兩杯麼?”

宋胤珝身體不怎麼好, 其實也很少喝酒,尤其他纔剛剛處理完一些政務,本來就是打算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後再返回去休息的。

但他只是微一猶豫,便點了頭:“好啊。”

宋月臨便側身讓他進屋,不過宋胤珝卻並沒有急着進去,而是回頭囑咐了一句侍者:“你就在門外候着吧。”這才走進了房間。

屋裡漂浮着蒸氳而出的絲絲酒香,有些清潤,又有些隱約的暖意。

“一個人喝酒確實不怎麼有興致,君上來得可真巧。”宋月臨笑着倒了杯酒遞給他,剛放到他手裡突然想起什麼,又拿回來倒了一半到自己杯子裡,然後囑咐道,“你身子不大好,還是少喝點兒。”

宋胤珝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嗯”了一聲,把酒接了過來。

結果,宋胤珝還真當是意思意思抿一口的酒局呢,誰知擡眸一看,宋月臨已經又是一杯飲盡。

“小皇姑,”他打量了她片刻,問道,“你是否有什麼心事?”

她的臉頰已經又紅了一些,雙眸水汪汪地映着燭光,託着腮看着他。這樣的姿態竟有些與她平日裡的氣質完全背道而馳的楚楚動人之感。

“君上,你想君後了麼?”她牽起脣角,問道。

宋胤珝似乎沒料到她會問這個,不過意外之色也只是轉瞬而逝,旋即便了然一笑道:“你想謝卿了?”又似安撫道,“其實三月轉眼即過,你不必憂慮太多。”

宋月臨卻好像沒有聽見他說什麼,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搖曳的燭火,輕聲道:“我其實很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分別上。”說完,她又喝了一杯。

宋胤珝沉默地看着她。

她又是一笑,回眸衝着他說道:“君上,其實懷璟來找我的時候,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

宋胤珝一愣,眼波微動,卻依然保持着平靜沒有說話。

“不過,”她看着他,眸光溫和,“我能理解你。”說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挺不容易的。”

“所以,”她彷彿渾不在意地托腮一笑,“我只有埋怨你一會會兒而已。”

宋胤珝默然片刻,傾身拿走了她手裡的杯子:“你喝醉了。”

宋月臨卻索性趴在了桌上。

不會就這麼睡着了吧?宋胤珝試着伸手輕輕推了推她:“小皇姑?”

沒動靜。

他有些無奈,這輩子唯一能讓他抱兩次的女人,普天之下估計也就這一個了。於是起身伸手就把她從桌上給扒拉了起來,可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卻不由愣住。

她竟然……在哭?

宋月臨哭得很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只是靜靜淌着眼淚。

宋胤珝從來沒什麼安慰別人的經歷,更沒有安慰女人的經歷。他從來不懂該怎麼去安慰一個對着他哭的女人,因爲他不需要懂。

所以面對這樣出人意料的狀況,他愣住了,竟有些束手無策的慌張感。

“你……”他皺了皺眉,說道,“你若真這麼想他,明天就寫封書信讓人加急送回去吧。”

宋月臨沒說話,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眼淚居然越流越兇。

宋胤珝見狀,也沒顧上再用理智去思考如何安撫的問題,下意識蹲下了身子,伸手握住她右肩,視線與她持平地說道:“別哭了好不好?明天玩投壺讓你贏,你隨便畫什麼朕都不生氣。”

結果宋月臨淚眼朦朧地看了他一眼,居然整個人往前一撲,把頭靠在了他肩上。宋胤珝腳下不穩,險些被她撞倒,好在勉強穩住了。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宋月臨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

“阿珝,你生病的時候是不是特別難過?”她嗚咽着說,“我覺得好難過。”

宋胤珝驀地愣住,這一回,許久都沒有說話。漸漸地,宋月臨也沒了聲音,只有呼吸在他耳畔緩緩平穩。

良久,他擡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肩,依然無聲。

***

第二天,前晚醉了酒的宋月臨卻出乎意料地起得很早,彼時宋胤珝正站在甲板上遠眺着蜿蜒的山河。

朝日暖陽中,他清瘦的背影看起來竟有些頂天立地之感。

宋胤珝聽見有人在向宋月臨請安,於是回過頭,也略有些訝異地看着她:“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宋月臨笑了笑:“睡不着。”然後來到他身旁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早上的新鮮空氣。

他聽了,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她,直到宋月臨察覺到也轉眸向他看來。

“怎麼了?”她笑問,“我洗了臉啊。”

此時的她又和平時無異了,全然沒有昨晚那樣寂寞無助的影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頓了頓,問道:“昨晚的事你還記得麼?”

“記得啊,”宋月臨渾不在意地笑道,“不就是我拉着君上您一起喝了兩杯,然後我先醉了麼?說起來我是怎麼睡着的真是一點也不記得了。”說完看着宋胤珝的神情,自己又狐疑地忖了起來,“難道我做了什麼失禮的事?我記得我沒吐啊。”

宋胤珝看了她須臾,然後,微微一笑:“是朕把你抱回牀上的。”說完,又蹙眉笑着補了句,“小皇姑,你該減肥了。”

結果她一點也沒受到打擊,反而貌似理所當然地說道:“君上,下回這種體力活你還是把宋懷璟找來好了。正所謂‘人外有人,肥外有肥’,那胖小子比我重多了。”

宋胤珝愣怔了一下,說道:“朕怎麼覺着,你是在諷刺朕弱不禁風呢?”

她脣邊緩緩漾開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然後眉梢一挑,一邊說着:“其實我是在諷刺宋懷璟。咦?今天空氣很好啊!”一邊佯裝自然地遁到旁邊去吹風了。

宋胤珝瞧着她的背影,不由也揚起了脣角。

***

南巡路上一直很順利,直到一個月後。

那一日,船隊在錦州碼頭停靠,宋胤珝照例帶着一衆人上岸去了城中以遊玩之名行巡察之實。在當地知州的引領下,一行人還去了在江南一帶很有名的鳳靈寺。

春暖花開時踏青,本應令人心悅,但誰也沒想到偏偏就在這一派和煦的祭祀清淨地出了事。

宋胤珝遇刺受傷,而喬裝打扮的刺客行藏敗露後眼見無法逃脫便當場自殺身亡。彼時,宋月臨和宋懷璟兩個人正在寺廟的另一邊閒逛,還在討論上香應該求些什麼的問題。

消息很快傳來,刺客所用的匕首上有毒,宋胤珝當即下令返都。

船外江浪濤濤,船內,人人面色緊繃。

百里青鳳一出來,所有人當即就把他給圍住了,爭着詢問宋胤珝的身體狀況。他自然不會多言,只是說要儘快回都爲上。

“青鳳大人,”最後宋懷璟把他拉回房間,問道,“君上的傷是不是很麻煩?”

百里青鳳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君上原本體質就虛寒,這些年調理身子長服用七星葛,這回那匕首上恰恰用了與七星葛相沖的陰寒毒物,所以……”他一頓,續道,“我需要用白玉血薇。”

宋月臨擡眸看了他一眼。

“那花葯性不是很烈麼?”宋懷璟一愣,說道,“君上能受得了?”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何況,白玉血薇此刻還種在御醫院裡呢。”百里青鳳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希望君上能撐到回宮吧。”

這一晚,許多人都無法入眠。

***

夜風寒涼,宋月臨卻與宋懷璟不約而同地走到了甲板上,望着月光下遠無盡頭的江水相顧沉默着。

“都是因爲我。”宋懷璟忽然說道。

宋月臨看着他滿臉的內疚,默了默,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不是你的錯。”

宋懷璟卻固執地說道:“是我的錯。”

她便勸慰道:“沒有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小皇姑,”他轉過頭看着她,眼眶竟有些微紅,“我……”他支吾着,猶豫着,最後彷彿下定了決心,說道,“我欠君上很多。”

宋月臨一愣,若說先前自己還知道他在內疚什麼,那麼此刻,她卻也不知道了。於是她沒說話,只是等着宋懷璟往下說。

他停頓了良久。

“其實,”他似乎有些艱難地開了口,“其實君上小時候落水不是那個宮人的錯。是,是我把他推下去的。”這個事實他隱瞞了太久,時常如鯁在喉,如今終於對自己親近的人說出來,才覺得稍微解脫了一些。

“我那時候……”他想起了不好的回憶,聲音也有些發抖,“我不知道我那時候怎麼會這樣,只是一瞬間我就……我們皇室的後代是不是都是這麼狠心的?可是你知道麼,君上他卻瞞下了這件事,他……”

宋月臨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她一直有種感覺,覺得宋懷璟看似如外人所言那樣幫理不幫親,但其實他心裡真心向着的是宋胤珝。期初她以爲是因爲歲月,還有宋雲霓太過高壓強權,所以讓這兩個晚輩走得比當年親近了許多,但她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如今她才明白了爲什麼。

“你那時候還小,被別人誤導幾句就對他起了競爭之心也是情有可原。”宋月臨柔聲道,“我知道你本就不是個壞孩子,你小時候連貓都捨不得嚇唬。君上肯定也是知道你不是有意要害他,所以纔會保護你的。”

“可是他卻因爲我落下了病根……”宋懷璟太清楚自己當年的一時衝動給自己的兄長帶來的是什麼後果。所以時至今日,宋胤珝一日不能親政,他便一日不能安心。

“沒事的,”宋月臨卻微笑道,“這麼多年他都挺過來了,這次一定也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