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灼灼

宋胤珝在宗正寺的大牢裡見到了素顏囚衣的宋雲霓。

從氣窗外投射進來的光線勉爲其難地照亮了整間牢室, 曾經被譽爲“楚都牡丹”的她就那麼靜靜坐在那裡,聽見有人進來,不回頭, 也沒有動。

他走進來, 就站在門邊, 看着她的背影說道:“聽說皇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

宋雲霓涼聲一笑:“君上親自來, 是否到了要賜白綾的時候了?”

宋胤珝沉默了一下, 說道:“民意難違。”

“民意?”宋雲霓笑了,“君上在姑姑面前又何必說這些場面話。你我都很清楚,即便謝蘊不報復我這一手, 你也會殺我。他不過是給了你一個更好的契機。”

宋胤珝垂下眸,光線明暗中, 睫毛在他的眼瞼邊投下了一片陰影。

“沒錯, ”良久後, 他緩緩說道,“我終究會殺你。”

他擡起眼簾, 脣邊泛起一抹淺淡笑意,但這笑卻未入眼眸。然後,他說:“親人之間,有些話其實不該說得如此明白。”

宋雲霓不以爲然地輕笑道:“皇家宗室,君上不覺得談論‘親人’這兩個字太過奢侈了麼?”

她說完, 站起身, 轉過來看着他。

“父皇當年若不是非要保你皇太孫之位, 我也不會走到今天。他把這天下大權交到我手中, 卻又不許我貪戀。”她說着, 又是一笑,“阿珝, 你應該最明白,這種滋味我們誰也忘不了,放不下。只有懷璟那個傻孩子,因爲沒有握住過,所以他纔不來和你爭。”

宋胤珝看着她不過短短數日便已失去了往日光華的臉,許久沒有說話。

“不過我很欣慰看見你在我不知不覺中居然已經成長到了這樣的地步,”她眼中的神情卻一如當初的驕傲,“不愧是我宋家的子孫。這錦繡河山放在你手中,我想父皇應該也安心了。”

“有你許多功勞。”他實話實說。

宋雲霓一揚眉:“當然。”

然後便似乎無話可說。

宋胤珝臨走前想起了一件事,問她:“齊天羽想見你,你見麼?”

一直十分平靜的她臉色倏地一沉:“讓他滾。”她說,“本公主沒興趣讓他來看笑話。”

宋胤珝並沒有糾正她的自稱,對於這個姑姑而言,驕傲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他從未打算讓她真的失去一切。

於是他點點頭應了一聲,然後準備離開。

“君上打算如何安置永章?”她卻忽然又開了口。

他腳下步伐一頓,回過頭:“什麼意思?”

宋雲霓意味深長地一笑:“她和我一樣是英祖皇女,但與我不同的是,她嫁的男人是堂堂天御司少卿。何況,她還有救駕之功。君上不會不知道她如今在都中可是出盡了風頭吧?你親政之後,江氏、楊氏,如今再加個他們夫妻兩……姑姑最後再教你一句,沒有人能在權力中永遠保持和平。”

“她和你不同。”宋胤珝說。

“她在封地長大,此時看來自然與我不同。”宋雲霓輕笑道,“但我在做輔政公主之前也和現在不大一樣。君上難道真以爲她是個毫無機心之人?居功自傲這四個字,你少時讀史書應該也看過不少吧。”

良久的靜默。

“她若真想玩玩居功自傲。”

“朕就由着她玩兒。”

他淡聲言罷,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當夜,曾經的安陽長公主宋雲霓於宗正寺大牢中薨逝。

***

御花園裡已到了百花爭春的時候,碧澄湖畔的那片桃花林遠遠望去,氤氳纏綿猶如水中煙霞。

蝴蝶穿花而過,落英隨風飄於水面上,泛起絲絲淺淺漣漪。

宋月臨正在低頭整理她剛剛抱來的畫卷,絲毫沒有察覺到有花瓣落在她頭上。

宋胤珝含着笑意的眸中有一瞬的波動,然後,他按捺下了想伸手幫她摘去的衝動,說道:“你發上沾了花。”

“哦。”她隨口喚了旁邊的其嫣過來幫她摘了,然後擡眸看着他問道,“君上,你想先從幾品的開始看?”

他卻答非所問地說道:“近來沒少遇到麻煩吧?”

一聽這話,宋月臨就像是終於找到傾訴的時機了,一開口就是一聲嘆息。

“您把這麼重要的事交到我手上,那麻煩當然是少不了的。”她做出打了個冷顫的樣子,說道,“虧得我是您姑姑,不然光是搶了本該是君後的差事這一件,估計都有夠我煩的。更別說那些總想着法子把自家女兒、侄女什麼的往我面前湊的了。”

宋胤珝彎了彎脣角:“聽起來已然很不容易。那你是如何招架住的?”

“也沒什麼,”她嘿嘿笑了一下,“就跟他們說你們家姑娘漂亮是漂亮,可是那也比不上君上的美貌啊!論才華,誰又能比得上君上的治國之才?所以又何必一個個來強調呢?還是趕緊回家自己準備憑緣分爭取吧。”

“……”宋胤珝無奈蹙眉,失笑道,“朕居然聽不出來你這是欣賞朕的才華,還是在嘲諷朕是個娘炮。”

“不不不,”宋月臨覺得這是對她的審美觀相當大的誤解,“若真是個娘炮,我就不說美貌了,只同她們比較一下柔媚就是。”

宋胤珝決定不再談論這個有點兒抽風的話題。

“誒,花。”宋月臨忽然說了一聲,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手已經碰到了他的頭髮。

宋胤珝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識把她的手給抓住了。

溫軟的觸感從掌心處傳來,他看見她指間的桃花瓣,有些愣怔。

“君上?”宋月臨有些莫名,喊了他兩聲見沒有反應,便反握住他的手晃了晃,“你怎麼了?”

然而這一握一晃後,她卻看見他神情陡然一變,倏地抽回了手。

但他神情微變不過轉眼之事,很快便又如常看着她:“沒什麼,忽然想起些事。”

宋月臨也就沒去在意,畢竟是身懷大事機密的國君,她總不好像對宋懷璟那樣追着去關懷。

她隨手展開一幅畫遞給他:“那就先看看這些畫像吧,到時殿選時你心裡也好有個譜,知道自己想多看誰幾眼。”

這原本就是爲了在扳倒宋雲霓後平衡朝中勢力而爲之的選妃,宋胤珝和宋月臨都心知肚明。只是後者此時想的是看他的目光在誰的畫像上多停留了一會兒,這樣她到時才能投其所好。

而此刻的宋胤珝,目光在第一幅畫上就停頓了很久,只因他完全沒有看進去。

“你先回去吧。”他忽然對她說道。

“嗯?”宋月臨一怔,莫非他看出來了?“可是這畫……”

“朕看完了會讓人送還給你。”他低頭一邊看畫一邊說道。

“哦……那好吧。”她想,正好去官學等流芳授完課然後去遊湖玩兒。

“那我把其嫣留在這裡,”她朝自家侍女使了個早有準備的顏色,說道,“您看完了讓她把東西帶回來就是。”

宋胤珝心緒紛雜地隨口應了一聲。

直到她背影漸遠,清風裡那股女兒清香終於散去,他才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翻開畫卷慢慢看了起來。

***

映月湖上,數艘畫舫正在隨波徐徐而行。岸邊楊柳依依,春日裡踏青的行人來來往往,其中,便有一對頗爲引人注意的男女。

“流芳,咱們要不別去遊湖了。”宋月臨拉住身邊人的手,說道,“最近新開的那什麼奇樂館,我想去看看。”

謝蘊知她一向愛看熱鬧,自然是隨她高興的。

於是兩人便改了道,轉去了一家纔開業不久的樂館。這家新店近來在都中頗有些名氣,全因爲那裡爲了聚人氣正在搞一個比賽,賽的就是誰會的異族樂器多。當然,如果有數量相同的那麼就要比所會的質量。這比賽以十天爲限,最後無人能出其右者自然便是優勝,而獎品則是根據完成數量任君在店裡挑一樣價值可換的樂器。

而今天恰好就是比賽的最後一天。

他們到時,那賽臺上正有一男一女在比試。總共十四樣樂器,最後戰成了三比四。

那男子落敗下臺後,他的友人便安慰道:“其實一般人哪裡會這些異族樂器,縱然是那些樂師,也至多能會上兩三樣吧。你已然很厲害了。”

其實他這話倒也不假,既然是異族樂器,一般人自然也不會去學。所以開賽以來,能會上四樣的就已經是排名第一了,樂器的總數是多少根本就不重要。

那女子得勝後便很久也沒有人上臺應戰,顯然這比賽氛圍並不如謝蘊以爲的那樣熱鬧。他轉了一圈,然後,目光落在了一支放在錦盒裡的翠青色玉笛上。

這邊賽臺上又來了個據說還真是做樂師的男子,宋月臨正要喊謝蘊來看,結果一轉頭看見他跑一邊去了。

“你喜歡這個?”她走過去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真巧,我也喜歡笛子。”

謝蘊看了她一眼,眸光中泛過一絲笑意,沒說什麼。

“二位客官眼光真好,”店主早就瞄上了這兩個衣飾顯貴氣質不凡的客人,“這支碧玉笛乃是這奇樂館七大鎮店之寶之一,玉質和工藝都是一等一的好……”

不等店主說完,宋月臨就當即拍板:“就這個了!”

謝蘊完全沒料到她這麼容易被賣東西的忽悠,連忙拉住她:“別衝動,這東西價值不菲,但沒什麼實用性。”

“你喜歡嘛!”宋月臨理所當然地說了這麼一句。

這乾脆的態度讓店主聽得心潮澎湃,只覺眼前這位夫人渾身都在閃爍着金光,簡直散財仙子轉世。

“那,夫人是給現銀,還是……”

宋月臨微微一笑:“作爲一個勤儉持家的妻子,我決定參加比賽。”

“……”店主瞬間泄了氣,心知生意無望地目送她轉身上了會樂臺。

謝蘊本來以爲她就是隨口說說,調戲調戲這店主而已,誰知卻見她居然真的上了臺,然後大大方方地在那剛剛獲勝的樂師面前坐了下來。

那樂師見又是個女的,便照例做了禮讓,讓她先開始。

然而宋月臨卻嫣然一笑,說道:“我就直說了吧,其實挺巧的,這十四樣樂器我剛好全都會一點兒。要不,咱們就直接斗數吧?”

這天的事在後來很長的時間裡成了一段佳話,永章公主爲了博謝少卿一笑,當衆大展才藝,最後獲勝而歸。

沒有人知道,當事後面對自家夫君詫異目光時,宋月臨的解釋是:

“我原來在永章郡沒什麼愛好,就喜歡玩兒啊,所以見着新奇的玩意兒就想試試。剛剛好那臺上每樣樂器我都知道怎麼用,幸好他們沒人比我貪玩兒,不然比質量我就要掛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