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會

“三爺,我想回去看看母親……”

用過早膳,若胭期期艾艾的說,杜氏雖說不讓他去,可沒有說不讓他知道自己的動向啊,再說了,自己這麼大一活人,還能說不見了就不見了?雲懿霆是傻子嗎?以他對自己的控制,就是一眼不見,他都能察覺。

雲懿霆很爽快的點頭,“好,讓曉萱去準備一下,我們一會就過去。”

這下若胭更難爲情了,“三爺,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在家吧。”心裡慌亂的想着藉口,奈何想了兩天也沒想出個合適的,只怨自己太笨。

雲懿霆緩緩皺眉,探究的打量她,“怎麼了?有事情不能讓我知道?”

究竟是雲懿霆太敏銳,還是自己太笨拙無藏?

被一語道破關鍵,若胭騰的滿臉通紅,尷尬的手足無措,緊張的看他一眼,又飛快的垂下頭,結結巴巴的半天也沒說出個字來,心裡亦無比鬱悶,自責自惱,然而轉念又想,自己這是做什麼呢,又不是什麼虧心事,爲什麼要遮遮掩遮,母親不讓他去,自有母親的道理,我與三爺卻是夫妻,本該夫妻同心,凡事都該坦誠相待纔是,便小心的吸口氣,說道,“是,我想和母親說些話,你若同行,我會心亂。”

雲懿霆靜靜的注視她的眼睛,從閃躲、尷尬到清亮、剔透,然後,輕輕的點頭,“好,需要帶曉萱去嗎?”

若胭大鬆一口氣,感激的衝他露出一個笑臉,搖頭道,“不用,我想自己去,誰也不帶。”

不帶瑾之的,也不帶陪嫁的,算不算一視同仁?雲懿霆微微一笑,喚來曉萱,令她速去安排馬車,“把三奶奶送過去就回來”,等曉萱退下,又凝眸看她,突然伸手托起她低垂的下巴,逼她注視自己,淡淡的道,“記住,平安去,平安回。”

若胭的心突然就很不安。

待若胭離開,雲懿霆獨自靜坐片刻,就喚來曉蓉和曉蓮,“曉蓮,你去找齊王,就說……,曉蓉,你找一件三奶奶的衣裳,然後……”

馬車很快就出了侯府來到梅府,曉萱親自趕馬,一個字也沒問,神色淡定,彷彿只是陪主母一次尋常不過的回孃家,若胭卻忐忑難安,她可不認爲尋常,甚至斷定今天會收穫一個天大的秘密,除了茫然猜測杜氏的用意,她還在擔心雲懿霆會生氣,雖然他看上去十分平靜。

“三奶奶,奴婢先走了,這是主子吩咐了給梅太太的。”曉萱扶若胭下車,又轉身等車不知從哪裡翻出一隻長盒來,恭聲請示。

若胭愕然接過,雲懿霆什麼時候吩咐的,怎麼自己沒注意呢,“曉萱,回去告訴三爺,我很好。”

“是。”曉萱微微一笑,駕車離開。

若胭打開盒子,裡面赫然躺着一隻成色上等的山參,驀地想起雲懿霆說他看出杜氏有重疾纏身,當時並沒有特別的表示,臨出門也沒有煽情的說明,卻突然冒出這麼一份禮來,驚愕之餘便是暖流涌動,淚盈於睫。

剛進門,就見杜氏帶着巧雲走出來,面容淡淡含笑,“知道你該到了,就出來看看,倒是正巧,走吧。”杜氏說着,就拉過若胭上了梅家的車,巧雲坐在外面趕馬。

若胭把盒子遞給杜氏,“母親,這是三爺給您的。”雖然不好意思,還是得明說,這是三爺自己的心意,我壓根不知道,杜氏沒有做作的推卻,微微一笑就接了過來,並當着若胭的面打開看了一眼又合上,似有沉思,隨即笑道,“回去代母親謝過三爺,只要他對你好,母親別無所求。”

若胭一怔,心知杜氏誤會了雲懿霆的意思,她大約是認爲雲懿霆這是想贏得她的好感,希望她不再對這樁親事抱以懷疑、不安的態度,畢竟在和晟寶莊那次,雲懿霆是親眼見到她強烈反對的,但是若胭知道,以雲懿霆的性格,他根本不會在乎杜氏的想法,只要自己願意嫁就足夠了,他這麼做只是因爲他看出來杜氏有疾,而自己看重杜氏。

車軲轆轆往前走,若胭不知杜氏要帶自己去哪裡,連馬伕也不用梅家的,時不時的掀開簾子往外看,陌生的街道,似乎越走越遠,越來越偏,再看時,赫然已經出了城往郊外去,“母親……”若胭再也忍不住,驚疑的看向杜氏。

杜氏輕闔雙目,溫言道,“若胭,不妨休息片刻。”

若胭揣着不安,看杜氏神色疲倦,也就嚥下舌尖上的疑問,郊外的路不平坦,馬車顛簸搖晃,倒使她漸漸冷靜下來,有什麼可緊張的呢?真相馬上就要揭開了,不管自己以什麼心情面對,都沒有退避的理由,那麼,坦然吧。

又過了好一陣子,馬車慢慢的停下來,接着,傳來巧雲和一個陌生男人的說話聲,杜氏聞言睜眼,“若胭,下車吧。”簾子就從外面掀起,巧雲侍在一側,“太太,二小姐。”

杜氏當先下車往前走,若胭跟着下車,怔忡,二小姐?巧雲這是糊塗了嗎?怎麼忘了自己已經出嫁?到底不好說什麼,下了車去。

待下車站穩,就看見馬車前還站着一個高個精練的中年男子,看上去約摸四旬出頭,一身短褐裝扮,輪廓分明,眸子精亮,正和杜氏輕聲說着什麼,態度卻很是恭謹,眉間隱隱成川,似有悲意,見若胭下車,便住了嘴,快步上來,抱拳道,“在下楊巖,拜見二小姐。”

又是二小姐!若胭再度愣住,隨即回過神來,恭敬的還了個禮,笑道,“楊總管,若胭總聽母親提起您,也要多謝楊總管的費心操勞。”且不論他爲杜氏做了什麼,起碼自己知道,那些大件嫁妝都是這位楊總管一手操持的,衝這一點,自己也該謝謝他。

“二小姐客氣了,爲太太和二小姐效勞,是楊某份內之事。”楊總管規規矩矩的回答。

怎麼是份內之事?若胭含笑不語,心裡卻細細咀嚼着這話,楊總管便領着衆人往前走,“太太,他們都到齊了。”

若胭這才得了閒四下打量,此地十分開闊,地面平整,一溜灰牆,林木掩映,牆後屋檐錯落,看來是個莊子,這是杜氏的私產莊子?若胭突然腦海中跳出這麼個念頭,就見楊總管已帶着大家一路往前,穿過一道偏門,沿着牆下小徑繼續前行,進到了莊子內院,正要細看,忽聞前方傳來數人的聲音,“太太來了。”並着腳步聲急促而近,定睛一看,幾人從前方屋子的臺階上下來,正迎面走來,其中兩人竟是曾見過的,一個是和晟寶莊的陳掌櫃,一個是爲杜氏診病的王大夫,其他人都是面生,心下吃驚,這是怎麼回事?

杜氏當先上前,含笑道,“有勞各位了,大家廳裡請。”

“太太請!”大家一致謙讓,擁簇着杜氏進屋,陳掌櫃認出若胭,微笑躬身,“二小姐,請。”

“陳掌櫃,請。”若胭滿腹疑竇,面色客氣。

衆人入廳,分別坐好,竟是杜氏坐正主之位,若胭退在其後,猶豫着如何落座,杜氏已指着自己右下手的座位道,“若胭,你坐這裡。”隨即轉向大家介紹,“這是若胭小姐,排行二。”依舊是二小姐的意思。

大家紛紛起身向若胭行禮,心裡也都猜出她的身份和杜氏的用意,若胭卻不知他們的身份和杜氏的用意,只好向着大家籠統的行了個禮,“若胭見過各位。”

杜氏點點頭,並沒有繼續解釋,卻問楊總管,“明道他們還沒到嗎?”

楊總管答道,“明道少爺昨天就來了信,算時辰,應該很快就到了。”

杜氏點點頭,不再追問,若胭卻驚異,怎麼許明道也要來嗎?心裡隱隱生出些彆扭來,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杜氏是爲湊合,這次纔是第二次相見,自己已經另嫁別門,想想就覺得尷尬,然則這也無路可退,只能硬着頭皮面對了。

正想着,就聽門外傳來腳步聲,楊總管迎出去,很快領進兩人來,一男一女,男子明朗如玉,女子妍麗如花,正是許明道和許明玉,若胭看了兩人一眼就訕訕的收回目光,繼而覺得無需迴避,又擡眼去看,反覆糾結,不料許明道一眼就看見了她,略略失神,步子一頓,又邁步進來,“姑母,侄兒來遲,倒叫姑母與諸位久候,深感歉意。”說罷,恭謹的抱拳而揖,隨後才轉向若胭,笑容微凝,“表妹,多時不見,一向安好。”

若胭起身,有些拘謹的行了個禮,垂首答道,“多謝表哥掛念,若胭一切安好,尚未賀喜表哥桂榜摘冠,名動天下。”雖然沒有媒妁,到底杜氏有言在先,終究算我負你,對不起。

許明道微微一笑,笑容中分明有些酸澀,名動天下又如何,你已成爲他人之妻,早在自己上京之前,姑母就有書信明言,“膝下一女,品貌端妍,性情真純,贈之紫玉鳳釵,暫代爲許家之聘,留待日後親見再議。”初次相見,我心裡很是歡喜,可惜緣分何其淺,轉眼你已嫁人,令我措手不及。

“表妹。”許明玉的聲音如同一根救命稻草響起,迅速打破僵持的局面,若胭匆匆收拾慌亂的思維,雙雙見禮。

“明道,明玉,你們坐這邊來。”杜氏溫和的示意兩人坐到自己的左下首,然後對楊總管點點頭,“拿來吧。”

楊總管應聲進了後面屋子,不多時手捧一疊厚厚的冊子出來,端正的放在杜氏面前的長案上,杜氏打開最上面一本最厚的冊子,似是隨意的翻了翻,又合上了,擱在一旁,下面卻是好幾個薄些的冊子,雖說都是薄冊,卻有些差別,略可見厚薄不一,她將幾本冊子一一翻看一遍,合上,雙手覆上,這才擡起頭,平靜的將在座諸人掃看一遍,提了口氣,緩緩開口,“想必各位掌櫃、管事多少也猜出我這次請大家過來的原因,我也不做隱瞞,小玉今天當着大家的面,將產業公佈,並分配一下,也是了結心中所願,感謝各位多年來兢兢業業、不辭勞苦,小玉心裡有數,必不敢相忘。”說罷,起身相揖,頗有古風,大家也都起身還禮。

若胭則如同耳邊炸開驚雷,這就是杜氏的秘密麼?自己從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就在好奇,今天卻突然揭開了神秘的面紗,杜氏有多少產業?那些大大小小的冊子都是賬本?

接着,杜氏又坐下,開始談論正事,杜氏始終是那個沒有多話、開門見山的性子,簡單的一句開場白之後,就直截了當的說起資產,她指着最厚的那本冊子,道,“這是總賬,也不必看了,我心裡有數,你們各自打理什麼也有數。”又指了指其他的薄冊,接着道,“這是我的分配,大家都聽着,也好知道往後的歸屬。”

說罷一頓,杜氏就拿起其中一本,將冊子封面朝外面對大家,於是全場所有人都看見深藍色的封面上寫着兩個字“若胭”,若胭呆呆的看着那兩個醒目的大字,半天沒反應過來,腦子裡一片空白,半晌,眨眨眼,活動活動思維,移目去看賬本後的杜氏,只見杜氏面容清淡嚴肅,只在看向她時浮上一抹淡的可以忽略的笑意,然後,緩緩翻開冊子,念道,“和晟寶莊,西市大街五十二號,寬三丈七,深七丈五,後置小院二十六,三層……陳掌櫃,另夥計四人、雜役三人,出入庫存帳目另成冊;榆林,八百頃,自西璧山谷至採璣溪往東十丈,舍六十二間,李管事,另佃農十二戶三十八人,產出與佃農明細另成冊……”

若胭暈暈乎乎的沒聽進去幾個字,只見着杜氏的嘴輕輕的一開一闔,就有天方夜譚般奇異的字句吐出來,縱然自己早就知道真實的杜氏絕非梅府東園裡的那個淡泊受辱的棄婦,也絕想不到其身後會有如此驚人的家業,本以爲自己的嫁妝已經傾其所有,原來遠不止那些,忽又想起中園那個因爲杜氏沒有孃家支持、壓制她數十年的張氏,如果張氏得知這些會怎麼想,還敢不敢動她分毫?轉念又想,只怕張氏會恬不知恥的認爲,這些都是她梅家的。

直到聽到杜氏喚她“若胭,若胭。”這才凝神歸元,杜氏招手,將冊子遞給她,“拿着,這是你的,你和各位掌櫃、管事都見個禮,以後還要仰仗大家照顧。”

若胭癡呆的站起來,看着伸到面前的冊子,“若胭”兩字灼的她眼睛直流淚,緩緩搖頭,“母親,我不能要。”

“若胭!”杜氏突然將臉一沉,“拿着,以後,母親再沒有什麼可以給你了。”

若胭離座,到堂前跪下,眼淚就吧嗒叭嗒的掉下來,“母親,我只要您,其他什麼都不要。”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杜氏這是在交代後事了,她要把自己的所有全部分下去,分給她還掛念着的人,可是爲什麼這麼突然?僅僅是因爲梅承禮的離家對她打擊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