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舊

這是一軸章草,章草原由隸書草化而來,使之省易簡便,故其用筆仍然多沿襲隸書,不像狂草的迤邐相連,雖字字獨立,卻也飛絲縈帶,圓轉如圜。

若胭對草書並無研究,只因前世身世卑微,常心念之哀,爲了調整心態,才苦練書法,逼自己心平氣和,卻也只習得行楷,餘者一無所知,所幸這段時間經常臨摹雲懿霆的書稿,雲懿霆慣寫秦隸,恰好章草的前身就是秦隸,多少有幾分相似,要不然,只怕若胭連上面寫的什麼字也不認得,饒是如此,也不過是讀的通順罷了,仍是分不出好賴。

只是對若胭而言,她是用不着考究和點評的,僅憑這些字是出自杜氏之手,就足以讓她激動感慨了,她早就聽巧雲說過杜氏早年是酷愛草書的,只最近幾年才轉練小楷,可惜從未見過杜氏草書的真跡,眼前這一副,算是大開眼界了。

大夫人回憶道,“這是你母親最早送我的一副字了,當年我與你母親初識,就在一次詩會上,京中閨閣好風雅,若有幾分書畫吟對之能,都喜歡聚結成詩會,或閒時聚、或節日聚,無非鬥詩鬥字、踏春做遊罷了,那時我是詩會之首,你母親卻是初至京州、不請自來,於衆人之前落筆游龍、出口成章,驚豔全場,這字就是那次詩會所書,我極愛,索要了來,裝裱收藏至今,轉眼已數十年矣。”言訖,唏噓不已。

若胭亦看着書軸發呆,都說字如其人,這樣意氣風發的字,可能想象當年的杜氏是怎樣的令人傾倒。

接着,大夫人收卷章草,又展開一幅,卻是狂草,較之章草,狂草更是游龍驚鳳、飄逸灑脫,絲毫看不出出自小女子之手,若胭益發敬佩。

接下來一卷卷鋪開在若胭面前,或字,體形各異,或畫,開闊深遠,更有題詩,相得益彰,若胭只看的暗暗乍舌,以前只看杜氏寫幾個小楷,就覺得寫的精緻無比,今日才知,自己所知杜氏的,遠遠不如真實,面前的這些卷軸,好象鋪成了杜氏的一段歲月,從光彩耀人到黯淡消逝,從勃勃生機到槁枯成灰,從青春芳華到華髮棄婦……可惜,可嘆。

“真不知道,母親後來一筆筆書寫那些工整規矩的小楷時,心裡是否會回想起多年前寫草書的情景,那樣張揚明媚的心,怎麼適合小楷?”若胭澀澀的道。

大夫人默默的收着卷軸,聞言擡頭,深究似的看着若胭,“你母親究竟生活如何?”

若胭微微垂眸,據實答道,“我是一年前才被老爺接回去的,以往事由全不知曉,只親眼看着這一年裡,母親心裡很苦,幽居深院,凡事不遂意,亦無體諒之人,終日疏離無親,鬱郁不得伸志,寡言清孤。”

大夫人驚愕,失聲道,“怎麼會寡言清孤?我們當年時常一起,頗爲熟悉,我最是瞭解她性格,和煦溫柔、謙順求全,雖有幾分烈性,卻凡事大度隨和、不肯逞強……”說到最後,聲音降下來,轉爲哀嘆悲憫,“究竟發生了多少事纔會將當年那樣明豔開朗的女子變成寡言清孤。”

若胭沒作聲,因爲不想說梅家、說張氏和梅家恩的壞話,即使自己的確很不喜歡他們,從骨子裡就厭惡他們,也不願意做個背後非議他人的人,就如同杜氏,她就算死,也沒有在若胭面前訴說自己的委屈,沒有挑撥、沒有咒罵,若胭也一直被她的這種清傲無瑕的品格折服,也因此尊敬她。

大夫人似乎也沒有指望她說出什麼話來,只是自己默默的將書軸卷好,又送回來屏風後,再出來看着她輕輕的嘆了口氣,不自覺的拿起若胭剛抄的那首《菩薩蠻》,正要說什麼,就見門外走來兩人,赫然是四爺雲懿諾和五爺雲懿思。

兩人站在門口愣了愣,還是進來了,行過禮,雲懿思問,“母親,您這拿的是什麼?”句子不長,語速不快,但是聽着很是順暢了,沒有明顯的停滯。

大夫人就笑着將紙遞過去,“你們倆也看看,這是你們三嫂的字。”

雲懿思只看一眼就奇道,“咦,三嫂寫的行楷,和四哥一樣。”

雲懿諾也愣住了,看看字,又看看若胭,再看看字,似有些羞澀,微笑道,“三嫂的字,比我的好看。”

大夫人恍然笑起來,“正是呢,我正覺得眼熟呢,可不就是老四了,老四喜歡行楷,這樣一看,確實很像。”

若胭從沒見過雲懿諾的字,不過猜也猜得出來,要比自己寫的好,赧笑道,“我這字可比不得四弟的,回頭有機會,還要請四弟指教纔好呢。”

雲懿諾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笑道,“三嫂這是謙虛了,我倒是正想這以後要請三嫂指點。”

得,就這樣各自一番恭維話下來,適才因懷念杜氏的低沉氣氛轉明,只是若胭沒有心思滯留說笑,不過略說了兩句,問過大夫人沒有旁的事,就請辭了出來。

臨出門時,五爺道,“三嫂,我們若改日再請你做些空氣的遊戲,你可介意?”這話說的長了,好在他說時似有遲疑,像是怕若胭不高興,試探着問來,也不見結巴。

若胭略作猶豫,然後點頭說“好”,幾個弟弟都這麼乖巧,知道自己心情不好,想央着自己玩個遊戲都這樣小心謹慎,生怕觸及自己心事難受,自己縱然再難受,又怎好拒絕?

大夫人敏銳的捕捉到若胭眼中一閃而過的憂慮和牽掛,卻沒說話,連她自己也拿不準的事,待要如何寬慰別人?

再次走過鮮花豔陽的花園,跨過月亮門,回到侯府,仍是忍不住往牆邊看一眼,略滯了滯步子,這才往前去,侯府雖比不上大房滿園□□盪漾,也是別有景緻,新葉滴翠,草色如浪,間或花蕾點綴,放眼四望,滿目清雅舒暢。

回到瑾之,迎春找了只粉彩細頸花瓶將那隻碧桃灌了水插起來,放在書房窗臺上,果真添了不少亮色,迎春笑道,“四爺倒是個細心的,別看這小小一枝花,頓時顯得這屋裡也春光燦爛起來,三奶奶要在這裡看書,也有些□□不是。”

若胭微微笑,小男孩確實可愛、招人喜歡。

迎春卻又問,“三奶奶剛纔去大夫人那裡,路過那月亮門,來回就只往牆邊看,四爺走了一遭說是什麼也沒有,奴婢也沒瞧出什麼異常來,三奶奶是看的什麼?”

當初之事,迎春還沒到若胭身邊,因此不知情,若胭不欲再提,只一笑而過,“哪有看的什麼,不過覺得牆下那棵樹長得有趣。”有什麼趣呢?只是因爲雲懿霆曾站在那樹下。

申正,雲歸雁和初夏一同歸來,這一次倒是怪了,雲歸雁一改常態,沒有嘰嘰喳喳,而是一臉不尋常的笑容,安安靜靜的坐下,若胭納悶的看她一眼,示意初夏說說情況,初夏笑道,“奴婢和六小姐去古井衚衕時,表少爺並不在,院子裡只有表小姐,六小姐就和表小姐一起說話兒,兩人正聊的歡,就見表少爺回來了,一處說了些話,奴婢就陪着六小姐回來了。”

這也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啊?若胭笑了笑,示意初夏下去休息,待要向雲歸雁打聽,就見她嗖的跳起來,嚷一聲“累死了,我回去眯會兒”,一溜煙就跑了,獨留若胭目瞪口呆,細細一想,隱約覺察出絲絲意味來,抿嘴一笑,又叫來初夏,問道,“你細細說來,今天與歸雁同去道賀,前後都怎麼了?”

初夏看她一眼,笑一聲,道,“說來這一路倒是順利,雖然剛去時表少爺不在,但不久就回來了,並無意外之事,只是奴婢瞧着六小姐有些緊張,去時這一路就不住的問奴婢關於表少爺和表小姐的情況,奴婢與表少爺、表小姐也沒見過幾次,不便多議,只略說了幾句,到了古井衚衕,初時六小姐似有些心不在焉,不過與表小姐一處說笑,很快也就熱鬧起來,恰好兩人聊得歡時,表少爺就回來了,六小姐當時很是尷尬。”

若胭奇問,“不就是去向他賀喜的嗎,怎麼尷尬了?”

初夏掩嘴而笑,“三奶奶不知,表少爺進門時,六小姐正和表小姐品論表少爺寫的字呢,兩人拿着那些手稿說的起勁,冷不防表少爺就出現了,表小姐倒是不在意,本是親兄妹,六小姐又不一樣了,難免尷尬。”

“原來如此,怪不得歸雁一臉的彆扭。”若胭也笑起來,說長道短之時被主人抓個正着,任誰也要臉紅的,“那後來如何?”許明道應該不是個心胸狹窄、受不起點評的人。

初夏直笑,“表少爺站在門口一語不發,任由兩人說長短,直到兩人說完後才發現表少爺就站在眼前,六小姐當時那臉紅的真叫好看呢,看着表少爺出了好一陣神,又低着頭半天沒吭聲,還是表少爺主動問好,又說什麼‘承蒙六小姐指教’之類的話,表少爺說話很是溫和、風趣,表小姐又在旁邊緩解氣氛,六小姐這才放開些,三人又說了些話,奴婢瞧着表少爺說話妙趣橫生,就是奴婢聽着雖一知半解也覺得輕快,但是六小姐始終有些拘謹,沒多會就起身告辭了。”

若胭卻沒笑,心裡慢慢的回想,從雲歸雁第一次在瑾之意外“撞上”許明道,到上元燈會的偶遇,接着半緣庵的幾次相見……一次次的梳理下來,心頭的那層迷霧就隨風消散了。

呵,這丫頭!

若胭失笑,拍拍自己的額頭,這是自己遲鈍了,竟然沒看出這丫頭的心思,她這是看上許明道了吧?

“走,閒來無事,去雁徊樓坐坐。”若胭站起來。

初夏略一遲疑,“六小姐剛纔不是說累了,要休息嗎?三奶奶這會子過去,六小姐恐怕……”

若胭哼道,“她且睡不着呢。”

初夏就“撲哧”笑出來。

若胭斜她一眼,“初夏,你是不是也看出來了?”

初夏笑着點頭,“是的,奴婢是瞧着有些意思,只是,奴婢沒有證據不敢胡說六小姐。”

若胭瞪她一眼,低聲嗔道,“連我也瞞着。”

初夏朝從屋裡追出來的曉萱努努嘴,輕笑,“這可不是奴婢一個人的錯,曉萱也知道,她也不敢說。”

“好你們倆個小妮子!”若胭一招手,“走,都跟我去。”

到雁徊樓時,曉芙和曉蔓在院子裡面面相覷,見了若胭三人,都跑過來,向若胭行過禮後,直接拉着初夏問,“快說,今兒六小姐跟你出去,都怎麼啦?”丫頭們幾個都很是熟悉,也就不拘小節。

初夏笑道,“怎麼不問曉菱,她也去了?”

曉蔓笑道,“她這會子正在給六小姐研墨呢,我們也問不着,你來的巧,不問你問誰。”

研墨?若胭笑道,“依我說,你們也不必急着問今天的事,快去給你們六小姐準備明天穿的衣裳纔是正經。”

兩人愕然,“六小姐明天要去哪裡赴宴麼?奴婢怎麼沒聽六小姐說起。”

若胭道,“到了明天自然知道,你們倆只需把最漂亮的衣裳、首飾準備好就是。”說罷,提步就往裡走,門關着,裡面靜悄悄的,恍若無人,若胭在門口屏聲靜聽,不一會,就聽裡面傳來雲歸雁的哀嚎,“嗚嗚,爲什麼我總也寫不好?”

曉菱勸道,“六小姐本來是寫的很好的,六小姐自己也一向滿意,今天又突然挑剔起來了。”

雲歸雁嘆道,“你不懂。”

若胭沒忍住就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