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餅

有個單薄的身影在街角一瘸一拐的慢慢前行,衣襟襤褸,一手柱杖,一手捧碗,聽到車馬聲,扭頭看來,旁邊鋪子門口懸着一隻招牌燈籠,恰好映出他的面容,蓬頭垢面,右頰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從嘴角一直延伸到耳朵,看着有些猙獰。

若胭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眼前忽的閃現一人,倏的直起身子,往外細看。

馬車已經不快不慢的從他面前過去。

“停一下。”若胭喊。

雲懿霆拉住她,詫異的問,“怎麼,那個乞丐有問題?”

車緩緩停下來,初夏從後車上跳下,到窗前問若胭,“三奶奶,有何吩咐?”

“初夏,你看那個人,可覺得面熟?”若胭隔窗指着,“是不是……添祿?”

初夏驚而扭頭細看,低聲驚呼,“不錯,三奶奶,就是添祿,當初他被打斷腿趕出去的。”

“你去問問,平安的去向。”

“三奶奶。”初夏蹙眉,猶豫着往裡看雲懿霆,“平安當時自輕,被趕出府,三奶奶對她仁至義盡,還問她做什麼?”

雲懿霆朝她使個眼色,初夏便沒再說,轉身追上那乞丐,兩人說了幾句,那乞丐似是很不屑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發出嘶啞的怪笑。

初夏當即就折回,臉色很難看,氣息不平,鬱郁的道,“三奶奶,先回府吧。”

若胭蹙眉,正要問話,卻見那乞丐一顛一顛的向着若胭乘坐的馬車跑來,陰陽怪氣的笑道,“沒想到還有貴人認識平安那□□呢,早知道還有點用處,我就留下她了,死了也可惜了。”咧嘴露出滿口黃牙,放肆的看若胭,“喲,這不是二小姐嘛,當初我想要富貴,被你從中作梗,還打我板子、關我柴房,哼哼,平安這賤人可比富貴容易上手多了,幾句話就勾過來了,我不過逗她玩玩,她卻害得我斷腿,這臭□□還好意思來找我,二小姐,你猜怎麼着,我當衆把她罵的跳井了,嘿嘿,這樣的貨色……”話沒說盡,忽然“啊啊”的尖聲怪叫,抱頭亂竄,又因瘸腿,連連跌倒,最後只是不斷翻滾,痛苦哀嚎,聞聲很是慘烈。

“回府。”

若胭驚駭的望着這詭異的一幕,心裡亂成一團,雲懿霆已經吩咐繼續前行,並順手放下了簾子。

“三爺,你把他怎麼了?”

雲懿霆漠然道,“點了個穴道而已,只是很痛,但不至於死。”

若胭目瞪口呆。

簾子隔斷了車內外,看不見添祿扭曲翻滾的模樣,但那淒厲的喊叫聲不絕傳入,越來越遠。

平安已經死了,大鄭姨娘身邊那個善觀眼色的丫頭因爲錯愛一人,終致毀滅。

雲懿霆一個字也沒問緣由,若胭也不想說,到家後先去存壽堂請安,侯爺去了軍營,和祥郡主和雲歸雪正在說什麼,肅容凝沉,雲歸雪噘着嘴,泫然欲泣,很是忿怨的頂了句“她有什麼了不起,不就倚仗有個榜眼的哥哥嗎?”

榜眼的哥哥?若胭心一跳,立即想起許明道,可怎麼也想不明白許明玉哪裡又得罪了雲歸雪這個嬌小姐,即使許明道與雲家時有往來,併成了雲家女婿,但是許明玉來雲府次數屈指可數,且與雲歸雪並無交情,這怨氣從何而來?

和祥郡主眼見,早看着廊前的燈影就知兩人過來,忙止住女兒的話,“休得再胡說,叫人笑話。”

雲歸雪依舊憤憤不平,卻見若胭進門,只好咬脣不語。

若胭看這意思,母女有話要說,也沒多坐,說了幾句就拉雲懿霆退出,心裡到底不是滋味,雖自己與許明玉不算深交,但是這個表姐的品行脾氣還是信得過,雲歸雪的驕縱性子更是一清二楚,不必打聽緣故,已經認定必是雲歸雪無理取鬧。

然而,總該有個由頭吧。

雲懿霆拍拍她,沒有多勸,夜色中,他眉尖輕蹙,似有思忖。

回到瑾之,洗漱更衣,被雲懿霆拉着強行吃了些東西,就爬到牀上去了,埋首在枕頭裡,沉悶的想沈淑雲,她違逆張氏與梅和娘,不肯嫁給梅承禮,卻又自甘爲妾,一生屈居表妹之下,這份決然,自己不能理解。

雲懿霆過來,挨着她躺下,細細的親吻她脖子,“和我說說,你見到了什麼?”

溫柔的聲音與親密的接觸讓若胭盡失抗拒心,翻身勾住他,將沈淑雲的事說了出來,“三爺,這太意外了,我從沒想過她會……”

“嗯,齊兄今天娶妻又納妾,這麼大的事,我知道。”雲懿霆微微笑,撈起她伏在自己身上。

若胭驚得合不攏嘴,“那又如何?你怎麼知道那藤妾就是我表姐?”

“那天你從梅府出來,曉萱看見沈姨娘站在衚衕口,靜立了好一會,等你走遠才進去,看起來她是不欲與你相見,聽初夏說,這位沈姨娘與你交情還不錯,若非有事在身不便對你實言,又何必迴避?前幾日大姐過來,我在大伯母那邊聽到她們在說慧姐兒,恰好聽到沈姨娘的名字。”

“那,你爲何不告訴我?”若胭有些埋怨。

雲懿霆笑,“告訴你做什麼?人家兩廂情願、男婚女嫁,你準備去阻攔麼?”

若胭無言以對,是啊,沈淑雲自己都說了,她主動請求的,對齊騫而言,原本只想娶回一妻,沒想到臨時又收穫一妾,這樣的美事高興還來不及呢,自己去阻攔還有效嗎?——齊騫可不是梅承禮。

“兩廂情願……”若胭悶悶的,“是啊,娶一贈一,一下子就盡享齊人之福,齊大人當然情願了,這等好事,誰不情願啊。”

“嗬。”雲懿霆失笑,狠狠親她一口,曖昧的道,“我不情願啊,我有你一個就夠了。”

若胭白他一眼,“那是因爲有家訓約束。”

“你——”雲懿霆恨得牙癢癢的,“你個沒良心的,我要真有那心,家訓可約束得了?二哥那小身板都敢公然把朱姨娘和陳姨娘接進府裡,我這體格,怎麼也可納十個八個吧?”

“你敢!”若胭瞪眼。

“不敢!”雲懿霆大笑,伸手就摸了進去,“一山不容二虎,瑾之有你一個就足夠。”

“你說我是母老……啊……”

一番纏綿之後,若胭腰痠背痛,哼哼着揉腰,雲懿霆湊過來幫忙,“這裡?”他手掌溫熱有力,一路撫過,酥麻舒服,若胭閉上眼暈暈欲睡。

“不是,是腰,腰。”

“這裡?”

“不是啊,腰,腰。”

“這裡?”

“唔……哼……”若胭一下子睜開眼,抱住他的頭,本來柔軟痠痛的身體在連續不斷的衝擊下反而奇異的萌生出亢奮,這種奇妙的感覺迅速灌注整個身體,她開始情不自禁的盤緊他,撫摸,輕咬,與他一起糾纏。

翌日,若胭喚來初夏,“去庫裡挑幾件首飾、幾匹緞子,給沈姨娘送過去,就說是我補上賀禮。”

初夏很是利索,不多會就挑揀妥當,一邊裝盒,一邊看悶悶不樂的若胭,道,“要奴婢說,三奶奶也不必覺得表小姐怎麼委屈,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人在意名分,只要身爲正室,腳下跪着多少姬妾都不介意,有人只求感情,若是得了另一人的真心,哪怕他妻妾滿堂,自己無名無分也心甘情願。”

若胭瞥她一眼,嘟囔,“你說的對,人各有志,不能強求。我最自私,既要名分,也要真心。”

聞言,初夏“噗哧”一笑,“別怪奴婢直言,三奶奶這樣的也少,不過,三奶奶有福氣,三爺愛重,自然是名分和真心都是您的。”笑着捧了禮出去。

“叫曉萱陪你去。”若胭也笑,在後面叮囑。

曉萱笑眯眯的跟着初夏離開,到門□□代曉蓮照顧好三奶奶,曉蓮瞪他一眼,沒說話,曉蓉笑,“怎麼,當我是個吃閒話的呢?有我在,你走你的就是。”

曉萱道,“你且養着吧,就算我肯使喚你,三奶奶還不同意呢。”

大家就笑。

若胭站在院子中間,看看天色,笑道,“估摸着三爺會在周府吃了飯纔回,曉蓉,今兒我還真有事要你做。”

曉蓉一聽,響亮的應下,朝已經出門的曉萱擠眉弄眼,樂顛樂顛的跟着若胭去了。

中秋將至,若胭忽起小心思,拉着曉蓉到廚房,兩人嘰裡咕嚕的說了一通,就開始翻儲櫃找東西,麪粉、糖粉、篩子、雞蛋、牛乳、桂花汁……七七八八的擺了一桌子,旁邊的幾個廚娘不解其意,幫不上忙,手足無措的站在門口,若胭和曉蓉玩的興起,不願叫旁人拘束圍觀,索性都打發了下去休息,她二人就把門一關,在裡面忙活起來。

“曉蓉,你傷口未痊癒,負責給我遞東西便是,不可用力。”

曉蓉一擼袖子,很不服氣,“疤痕也算未痊癒嗎?三奶奶忒小瞧奴婢了。”

若胭笑,“那當然,女子身上的疤痕就是重疾了,好好養着,等過兩天不癢了,用我那清顏膏抹,祛疤很是有效,來,把雞蛋給我。”

“糖粉給我。”

……

“三奶奶,這是做月餅?看着像,又不像。”

……

“中秋節,當然要吃月餅了。”

“每年,大廚房都會做月餅,慶和齋也會送來,還有宮裡賞賜的、其他府上送來的,不知多少月餅,三奶奶,您……”曉蓉滿臉詫異,忽的神色微變,低聲道,“三奶奶放心,端午節的事情再不會發生,以後,三奶奶入口的每一樣東西,奴婢都會細細檢查。”

若胭失笑,敢情這丫頭是認爲自己信不過她們,怕再次中毒呢,笑罵,“胡說些什麼,仔細罰你今年不許吃月餅,我就是閒得慌,想自己……做着玩。”

“這……可是,奴婢瞧着三奶奶這做法有些與衆不同。”

……

“這,就是月餅?”終於折騰完畢,曉蓉將碟子裡小巧精緻的月餅上上下下的打量,湊近了鼻前細聞,淡淡的桂花清香撲鼻而來,不禁連贊兩聲,喜道,“奴婢第一次知道,月餅可以這樣做法。”

若胭得意的一笑,洗淨手,抖了抖水漬,將額前亂髮隨意的往耳後攏,湊過身來認真的道,“這叫冰皮月餅。”

曉蓉若有所思的點頭,連聲道,“冰皮,名字很是有趣且貼切,與這晶瑩柔潤的麪皮很是相稱,三奶奶真是奇思妙想,奴婢大開眼界。”

“什麼奇思妙想,讓我看看。”

兩人正圍着一碟子剛剛完工的月餅喜滋滋的討論,猛地聽一個懶洋洋、笑盈盈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都唬的跳起來。

“主子。”曉蓉忙退到一旁。

“三爺,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若胭愕然。

“怎麼,還嫌我回來得早?”雲懿霆上前,看到雪瓷碟中排列成花的幾隻顏色瑩潤的月餅,與平素所見頗有不同,也頓顯訝色,揚眉笑道,“你趁我不在家就悄悄的做好吃的,我若回來晚些,豈不是連嘗也嘗不着了?”

說着話,伸手拈起一隻,細細咬一口,只覺得清香溢齒、餘味綿長,麪皮細滑而不油膩,分明還是月餅,可味道和年年慣吃的全不一樣。

“你自創的?”

若胭看他眼中雖有驚讚,卻也不掩疑惑,心裡咯噔一下,訕笑道,“不記得在哪本書裡看過,覺得有趣,故而記住,今日閒來無事,試試手罷了。”

“你還看做點心的書?”雲懿霆又咬一口,若有所思,凝眸打量她。

若胭驀地就心虛起來,知他警敏,上次的華容道遊戲就差點不能圓謊,以後必須要小心了,正不知如何回答,又聽他沉吟道,“上次我整理書架,不見有這樣的書。”

“是你把書都收走了?”若胭倏的瞪直了眼,想起書架上莫名其妙少了好些書,正納悶猜測呢,果然是他做的好事,悶聲問,“你做什麼?”

雲懿霆斜眼笑看她,一手託碟,一手執她手,徑直出廚房往前院,輕笑,“亡羊補牢。”

“何意?”若胭怔住。

雲懿霆輕嘆,正要說話,忽聞遠遠的就聽得雲歸雁的喊聲,“若胭,快來,我和你說個事。”

雲懿霆微微皺眉,若胭則笑着聳肩,歡快的跑去迎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