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

翌日晨起,雲懿霆說要去周府一行,先帝駕崩,老爺子怕是心慟難熬,若胭忽想起前幾天他進宮未歸,自己哄雲歸雁說是去了周家,讓他記着些,回頭雲歸雁問起,可別說岔,雲懿霆就颳着她鼻子笑,“這個說辭倒是不錯,我記下了。”

兩人例行往存壽堂請安,對侯爺和和祥郡主說了要去周府,因此侯爺催着雲懿霆速去,兩人也不等其他人過來,行過禮後就出來了。

一路到小徑道口,雲懿霆讓曉萱陪同若胭回瑾之,自己即出府而去。

若胭目送他挺拔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濃蔭素牆之後,依舊漫步往回,卻見何氏抱着肚子走過來,眼睛在若胭臉上殘留的幾顆紅點上掃過,得意的笑道,“唉,三弟妹,你沒有身孕不知道,這成日裡挺着肚子,也着實難受,母親體恤,總讓我躺着,說凡事都有丫頭們,我身爲大奶奶,何必事事自己操心。”

一大早就堵上來炫耀,這種智商着實堪憂,前世聽說有句笑話“一孕傻三年”,看來屬實,何氏本就不是個心思通透、婉轉靈巧之人,在雲家多年,憑的就是個老實柔順,誰知妒忌心日益劇增,連往日裡憑藉生存的本分也忘了。

若胭淡淡的笑了笑,沒理她。

可何氏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大有不肯罷休之意,接着又說了起來,“母親說了,三弟妹年紀還小,又守着孝,這幾年是不該要孩子的,要我說,也是這個道理,三弟妹是個聰明人,想必也明白母親的意思。”

曉萱面若冰霜,上前一步,待要說話,若胭一把將她拽到身後,示意她不必動氣,依舊冷眼旁觀,且看她還有話沒有。

何氏說得忘神,緩緩摸摸腹部,慢悠悠的道,“三弟妹沒懷過孩子,不知道辛苦,你瞧我這兩個月,哪有一天自在的,母親昨兒還特意的過來勸我忍耐些,等生下來就好了,說是孩子的衣裳都做了好些,乳母也在挑選,般般樣樣的都在準備着,可見我這孩兒是個有福氣的,可不是嘛,母親總說這是二房長孫呢,身份可不一般,咯咯,哎呀,我差點忘了,母親怕我整日裡閒着悶,再憋壞了身子,把布料庫的鑰匙給我了,依舊我管着,有喜歡的挑揀給孩子也方便些……我這不正要去庫裡找匹好緞子,給孩兒做帽,一見到三弟妹就覺得格外親切,忍不住多說幾句,耽誤了三弟妹的時間,可別介意。”

若胭心裡直笑,怪不得她今兒這麼得意忘形,原來是得了這麼大好事,看來和祥郡主還真是善於哄兒媳高興,準備孩子物什也就罷了,給掌家的鑰匙也無所謂,又何必在一個兒媳婦面前說另一個兒媳婦的生孕之事呢?這麼一踩一擡,又爲的哪般?

回思起和祥郡主也曾當面提醒自己不要太快懷孕,再看何氏那張臉,心裡就有些彆扭。

“大嫂倒是提醒了我,大嫂懷的是我大侄兒,我卻不能沒有半點表示。”若胭呵呵一笑,“大嫂先去忙着,一會我也找幾樣過得去的小物件,雖比不得母親送的貴重,好歹算我這個嬸子給小侄兒的心意,還望大嫂別嫌棄。”

何氏大笑着傲然離去。

若胭默默不語的往回走,曉萱沉着臉,悶聲道,“三奶奶攔着奴婢做什麼,大奶奶這般羞辱三奶奶,奴婢怎忍得過?”

若胭涼涼的一笑,“她不過是在自言自語,並沒有污衊、說謊、誇大其詞,不算羞辱,有什麼忍不過?”

“雖無污衊、說謊和誇大其詞,但是炫耀、攀比之心,字字昭顯。”曉萱忿忿不已。

若胭笑看她不語,心忖曉萱一向沉穩,言語謹慎,今兒這話比往常衝動,可見也是被氣着了,牽她回院,喝了茶,靜了氣,方吩咐道,“大奶奶想給孩子做鍛帽,倒讓我想起,我這裡正有兩匹現成的好緞子,而且香噴噴的好聞,想必她會喜歡。”

曉萱眼睛一亮,“三奶奶指的是大奶奶送來的那兩匹緞子?”

“正是。”若胭笑,“這叫物歸原主,她見了,必能明白。”

曉萱道,“她自己的東西,自然明白,三奶奶這一招妙極了。”說罷,撒腿就去庫房。

若胭就叫住,笑道,“急什麼,我第一次給小侄兒送禮物,單單兩匹緞子可不是太寒磣了?昨天母親不是送了我好些賀禮嘛,分一半給她。”

“一半?太多了些吧。”曉萱不解。

“給自己侄兒的,多一些何妨?”若胭聲音緩緩,目中閃動清涼而玩味的光彩,“你只管送去,還要明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部分罷了,東西太多,我疼愛侄兒,分一些給他。”

這個事可怪不得我了,我本來不願張揚,就怕你知曉我收了厚禮要妒忌,誰知你已顯擺到我眼前了,我總要噎你一噎也是,半年前你生辰,和祥郡主可是隻給了你一對碧玉釵,今天,不妨也讓你開開眼界,你想攀比?我就給你個攀比的實例。

曉萱恍然而笑,依計去辦。

不多久,曉萱回來,這幾天一直蒼白的臉上難掩興奮,輕聲道,“三奶奶,您是沒見着大奶奶看到奴婢送過去的東西時的那張臉,一時青一時白,眼珠子卻是火紅的,煞是精彩。”

“不管她。”

不過是爲敲打她一下,叫她別再狂妄自得過了頭,有事沒事來找茬就好,至於她的臉是怎麼青的、眼是怎麼紅的,想也想得出來。

霽景軒裡,何氏這會子正如曉萱所說,面色精彩紛呈,目光在一桌子的物什上轉了一圈又一圈,華光耀目的珠寶、緙金縷銀的綢緞,一樣樣都紮在她心窩裡,痛得她直想咆哮,這還不算,其中兩匹緞子香氣撲鼻,好生面熟,略一轉心思就想起,這本是自己送給若胭的,如今她原封不動的又送回來,想必是已經看破自己的用意了。

這麼說,她臉上那幾顆紅點的來歷,她也知曉了?

心,忽地就打了個顫。

何氏捏着手帕,慌亂無緒的想着心事,猛的聽身後傳來一聲煩悶的問話,“一個人在這做什麼?這麼多東西,哪裡來的?”驚得渾身一抖,回身一看,只見數日未歸的雲懿鈞正緩步走近,惶恐之後,難忍的委屈驀地涌上,扭身撲過去,慼慼哭道,“大爺可算回來了,卻不知我過得好苦……”

“何事這般苦?”

……

午後半晌,雲懿霆歸來,果然周老爺子病勢又沉了幾分,若胭心中難過,勸他多過去陪護,雲懿霆親親她,點頭。

酉時將盡,天色暗下,院子裡燈籠亮起,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搖得一院的光影迷離,明暗交錯斑駁。

兩人正用着晚膳,挨坐着低言細語,透過雕花的紅窗棱,柔柔燭光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湊在一起,溫馨甜蜜。

忽有個霽景軒的小丫頭趕來,在曉蓮的引領下來到兩人面前,行禮稟道,“大爺請三爺過去有話說。”

自若胭嫁過來,還從沒見雲懿鈞找雲懿霆單獨說話的——許是有過,只是若胭不知情——今兒有什麼要事?

若胭着眼打量小丫頭,低眉順眼,不像個“假傳聖旨”的,心中一笑,自己這是被何氏一次次的陷害嚇住了,但凡見了霽景軒的人,都要先疑心動機,莫不是何氏看了自己送的禮,一直嫉妒難受到現在?轉念卻想,她縱然有什麼惡意,也沒有膽量對雲懿霆怎樣,既是雲懿鈞的意思,爺們之間有什麼事,總不必我操心。

雲懿鈞無非以長兄身份讓雲懿霆謹言慎行,往事不究也罷,如今正值國喪的特殊時期,千萬不能做什麼有損雲家聲譽之事,然他自己前不久才鬧出沒顏面的事,此時再訓導弟弟,怕有些底氣不足吧,兄弟倆估計說不了幾句,就沒了話語。

雲懿霆面色平靜的應了聲,又夾了幾道菜放在若胭碗裡,這才笑道,“慢些吃,我很快回來。”

若胭起身送他出門,讓曉萱跟着,卻被他止住,按在桌前,“不必,你吃你的,曉萱留在你身邊,我去去就回。”

親兄弟見面,無甚要緊,若胭不再堅持,隨他自去,卻不經意間,眼風瞟到那丫頭緊張的咬脣,心中頓生疑竇,再看雲懿霆,已轉過影壁出了門去,忙喚來曉萱,令她隨後跟去,曉萱遲疑道,“三奶奶,主子才說的,讓奴婢留在三奶奶身邊,自是不能離開。”

若胭無奈的瞪她一眼,讓曉蓮過去看看,曉蓮亦是不動,默了默,只道,“三奶奶放心就是,主子很快就回。”

若胭翻個白眼,放下筷子,再看飯菜,索然無味,緩行到廳,才坐穩,果然見雲懿霆大步歸來,心中頓時安穩,喜滋滋的迎上去,就着燈籠將他左看右看,不見異樣。

雲懿霆笑着捏她鼻子,“怎麼?我和大哥說句話,還能有什麼意外?”

看來真是自己多心了,與何氏無關。

若胭訕訕而笑,抱着他胳膊問,“那你告訴我,大哥找你何事?”

“問幾句前日宮裡的事,他也聽說了我在趙二身邊,不知真假,故而問問情況。”雲懿霆挽她進屋,略有遲疑,隨即輕描淡寫的回答,“先帝駕崩之時,宮門重鎖,除近臣要員之外,百官不得入內,因此箇中內情,大哥不知。”

這個事若胭知曉,皇帝蹬腿這種事,哪能讓文武百官都圍在龍牀前,亂哄哄的成何體統,何況,此事原在太后和太子的雙重謀劃之中,各有算計,宮門重鎖是真,禁軍遍佈宮廷也是真,十六衛和各府府兵巡城是真,侯爺的軍隊整肅待戰也是真,這些事,雲懿鈞知道的也不多吧。

“內有大姐夫,外有父親,宮裡宮外固若金湯,再加上你,應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吧。”

“呵。”雲懿霆瞟她一眼,笑意溫柔,“我都聽說了,你竟然想到讓曉蓮去探父親的動向,出乎我的意料,父親兵營只是以備萬一,恐太后聯合地方駐兵圍城,事情果如我們所料,當夜有探報來,霸州兵發一萬,連夜奔襲京州,意圖圍城逼宮,被父親於城外百里之外截住。”

這是若胭全沒想到的事,歷史書的情節原來就這麼默默的發生在自己身邊,若胭頓時感覺,自己走進了古代戰爭史。

“那,宮中如何?”若胭乍舌,“你當真假扮了內侍逼總管提前宣先君遺詔?”說着忍不住笑出聲,想到雲懿霆穿上內侍的衣服,是個什麼模樣,是不是還要捏着嗓子說話。

雲懿霆斜她一眼,也知她爲何發笑,又捏她鼻子,無奈縱容道,“先帝駕前,就是太子身邊的貼身侍衛也要退開,不扮內侍,怎能隨趙二一同進入先帝寢宮,至於逼總管提前宣詔嘛,這種大逆不道又留人把柄的事,何必我來做?趙二身邊有的是急於出頭立功的人,我不過從旁助力而已,再說,那內侍總管也是個識時務的,眼見八皇子遲遲不到,太子已在殿中,殿門口圍着黑壓壓的禁軍,當即就反應過來了,無需逼迫。”

若胭瞠目結舌。

“大哥就是問你這些?”

“你以爲呢?”雲懿霆挑眉反問。

若胭想了想,把上午的事說了一遍,雲懿霆薄脣輕抿,沒有什麼驚異之色,只將她輕擁在懷,拍着她頭,溫言道,“你做的對,不必多想,凡事都有我。”

若胭聽他這話,又覺得他的反應有些與平時不同,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像是已然知曉,然而,如何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