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辱

若胭思量再三,覺得應該賭一把,夫妻既然榮辱與共,自當言談不拘,縱然涉及關鍵所在,也不能支吾含糊,雲懿霆雖然受教於封建禮教,但一年多相處下來,看得出他並不是個迂腐刻板之人,說一說,未嘗不可。

這麼想了一想,若胭就放下心思,坦然道,“你願聽,我就說,若有不妥,你可別惱,我原不過是個市井衚衕裡養大的小女子,比不得你從師太傅、又有家學淵源的見識。”

雲懿霆聽她說到“市井衚衕養大”時,不經意的揚了揚眉,倒是安安靜靜的點頭,算是同意。

若胭得了諾,這才沉吟道,“本朝自□□南征北戰,浴血十餘年平定四方,開創新政,到當今皇上已然傳了四代,當年征討血戰也過去近百年,百年來,政通人和,民生安穩,唯有蠻夷部族在邊境作亂,如今也被父親斬盡,一勞永逸。□□皇帝當年以武得天下,得天下後,卻不想再以武治天下,遂陸陸續續解散了當年從龍武臣們的兵權,並大力宣導文理之治,其後的幾位天子都紛紛效仿,輕武重文,這才導致了去年北蠻擾民時,除了父親,朝中竟無將可派的境況。”

若胭一口氣說了大段,略頓了頓,以眼覷雲懿霆,看他神色專注凝重,並無取笑、輕視之色,倒像是專心在聽的模樣,心裡有些歡喜,又繼續說道。

“其時,趙乾尚爲太子之尊,卻隨軍離京,這期間深意,怕是不僅僅爲了軍功,更是有意將朝中唯一一隻驍勇軍隊納入囊中,只可惜他有心無力,反而將自己陷入困境,成爲笑柄。”

雲懿霆眸光閃了閃,不置一詞。

“後來他被困險境,北蠻提出交換條件,先帝命大姐夫帶口諭北上,這個事,我一直覺得蹊蹺,想來想去,應該是先帝的一步一箭雙鵰的棋,試探之意誠然不假,只怕還存了藉此機會削奪父親兵權的心,父親威勢,舉國皆知,先帝雖貴爲天子,也不能無端收繳主帥兵權,需得有個恰恰好的契機纔可,戰事失利則是個最好不過的理由。”

若胭說着就看向雲懿霆,似有所指,“可惜先帝估算錯誤,大姐夫還沒趕到邊城,局勢就突然扭轉,出乎所有人意料,趙乾全身獲救,北蠻餘孽盡斬,有帳前文書認罪伏法,又有朝臣內廷的各方請恩,如此狀況下,先帝想罰是罰不成了,還得獎,獎侯爵世襲。”

雲懿霆微微一笑,手指在膝上輕輕彈擊幾下,神色舒緩,不見適才的肅凝端謹,眼底的笑容涌動如層層的海浪,溫柔而深沉。

“依你說,這個獎賞是何用意?”

“用意麼,有兩個,往近裡說,籠絡人心,往遠裡說,卻是離間人心。”

雲懿霆眉梢一挑,問,“怎麼說?”

若胭說得興起,見他問話,立時答道,“籠絡人心好理解,父親苦戰四野,一生風霜,又將邊境之害徹底除去,功勞有目共睹,先帝的獎賞水到渠成,人人稱道,雲家上下少不得感念聖恩,盡忠報國,說起離間人心,同樣也是這個獎賞,世間萬事萬物皆有雙面,侯爵如果不世襲,於一家子孫而言,不過是將來分家產時多幾兩黃白之物,沒什麼令人面紅耳熱的,若是世襲,這榮華富貴就可代代相傳,這樣的富貴,有幾人不想要呢?投一餌,誘人相拼,硝煙由宅院內而起,自相爭鬥,難道不是離間人心?”

雲懿霆靜默聽罷,面上笑意漸漸消融,目光看定若胭,像是有話要說,踟躕片刻又無言,閃爍迷離似子夜星空,深沉迷幻,慢慢的又垂下眼睫。

若胭見他良久不語,摸不準是否因自己這話直指府中明爭暗鬥而不悅,略做沉吟,又稍稍挽回,“父親對趙乾的用意未必不知……”

“你說的對,其實,先帝的心思,父親也明白,據我所知,當年先帝能在七位皇子中脫穎而出,從高宗皇帝手中接下江山,其中就有父親全力相助之功,因此,這些年來,先帝對父親、對雲家既有依賴,又有忌憚,不過,大伯父也好,父親也好,行事方正,先帝亦不便妄動。”

雲懿霆意外的沒等若胭說完,就接過她的話一路說下去,“侯爵世襲的聖旨,不等父親率軍歸來就頒下,聖恩如此,父親唯有謝恩。”

若胭鼓起勇氣說這段話,其實是存了些心思想提醒他,雲懿鈞近來態度大變或許與這爵位有關,若有必要,還是找個機會點破一下,將這誤會化解,畢竟,爵位承襲給誰,都是國公爺的意思,他這麼較勁有什麼意思?再說國公爺現在身體健康,不急於即刻指定承襲人,這般急迫針對又何苦?

也不知雲懿霆是否理解了她的意思,不過他接下來的這段話,倒是讓若胭聽得驚訝,看來國公爺與先帝之間也並非單純的君臣關係,輔佐上位、戍守四方,國公爺對先帝的扶持不可謂不大,或許還知曉一些宮廷秘辛,先帝對國公爺既感謝又防備,也在情理之中。

自古以來,君臣本就是一對極微妙、極難把握尺寸的關係,稍一不慎,就會出大事,史典記載中就有不少先例,或是臣子功高蓋主、壓制天威,引發改天換日的大變,或是君主爲防“黃袍加身”的兵變,殘殺忠良老將,自斷臂膀。

幸運的是,先帝還算仁慈,大面上講,這對君臣數十年相對穩當;更幸運的是,先帝死的早。

若胭想了想,既然先帝死都死了,以前他對雲家有什麼心思也不太重要了,倒是國公爺對將來有什麼籌謀,纔是重點。

有心要問問雲懿霆的意思,卻見曉萱在門口稟道,“三奶奶,曉菱來了。”

曉菱是雲歸雁身邊第一得力的丫頭,與曉萱在瑾之一般身份,既是她來,必是雲歸雁有話要說。

若胭衝雲懿霆笑笑,收了論政的話題,喚進曉菱來,曉菱行過禮,笑道,“三奶奶,六小姐讓奴婢過來請三奶奶,說三奶奶昨兒就答應了過去雁徊樓幫着選嫁衣的布料和花樣,早上也應了很快就去,怎麼還沒過去,六小姐等得團團轉。”

若胭恍然想起這樁事,昨兒傍晚,自己的確是答應了的,早上分別時,她似乎也提了一句什麼快點來,那時自己心裡裝着事 ,含糊回個好,也沒注意她說的什麼,這妮子,好生性急!

“好好,我這就過去。”

若胭忍不住笑起來,扭頭對雲懿霆道,“小姑子恨嫁,這個事比天還大,最是耽誤不得,我的嫁衣當初多虧了歸雁傳話的功勞,如今,正該是我報答的時候了。”

到雁徊樓時,果然一眼就看到雲歸雁坐在桌旁,面前擺了七八匹布料,綾羅綢緞、綃紗錦絲,材質各不相同,都是大紅的底色,旁邊還放了個精緻小筐,遠遠瞧着筐中疊了好些花樣帕子。

雲歸雁就坐在錦繡當中,摸摸這個,看看那樣,一時眉尖輕蹙,顯得幾分難以選擇的憂愁,一時又含羞帶喜,一副幸福小女兒的嬌俏模樣,一擡眼見若胭走近,跳起來就拉住,叫道,“我就知道,只要三哥在家,你們倆就粘在一起,拉也拉不開,早上我就該直接把你拖過來,在我這裡用早膳,省得三哥又不放你走。”

若胭緋紅了臉笑道,“這話且慢說,等你過了門去,看你怎麼纏着我表哥,只怕國子監也要爲你單僻出個屋子來招待你。”

兩天相互打趣一陣,就相攜坐下,將桌上布料與花樣逐一評論、反覆比較,但凡女子,沒有不喜歡漂亮衣裳的,況且眼前桌上這些,無一不是頂好的、時興的,兩人興致極高,熱熱鬧鬧、嘻嘻哈哈的挑揀了一上午,直到雲懿霆打發曉萱過來找若胭回去,雲歸雁驚了驚,怏怏惱道,“雁徊樓就沒有廚娘做飯了麼?若胭在我這裡,難道我還能餓着她?”

曉萱陪笑道,“六小姐多心了,三奶奶在六小姐這邊誠然是餓不着,只是我們主子卻要捱餓了,曉蓉已經做好了午膳,只是三奶奶不回去,主子便一直等着。”

雲歸雁目瞪口呆,最後認輸,神色糾結得不忍直視,“我三哥竟是這樣的人!我三哥竟是這樣的人!我從不知,太……太……”

若胭一溜煙跑了。

主僕二人一路往回,閒說雲歸雁的嫁衣,若胭就順口問起曉萱的婚期,曉萱的嫁妝已置辦完畢,琉璃巷子那邊的院子也收拾利落,好些傢俱用品已擺放妥當,只差着一個吉期了。

這個事若胭沒做主,早就交代了曉萱,讓他們倆自己挑選個好日子,誰知這兩人辦起主子交代的差事時十分利索,輪到自己的事就磨磨蹭蹭、扭捏得沒個主意,直拖到現在。

“奴婢想着等主子和三奶奶脫了老爺子的孝再定。”

“不妨事。”若胭笑道,“三爺也說過的,你們倆的事是他幾年前就定下的,不必再耽擱。”

前些日子若胭和雲懿霆商議此事,因曉萱再受看重,在世人眼裡終歸是個奴婢身份,若胭置辦的嫁妝再豐厚,聲勢卻需壓一壓,有什麼熱鬧的場面都進了琉璃巷子再折騰,在瑾之,不過是夫妻二人向主子磕頭謝恩罷了,若胭心知規矩,也不會異想天開的擡舉曉萱從雲府裡坐着轎子出門,再者,周老爺子這個孝確實是個大事,雖說丫頭外嫁這等事在主人家眼裡權當是個打賞,算不得主人家正經的喜慶事,因此犯不上爲了主子守着孝就作罷,但若胭不會自行做主,依然要先問過雲懿霆的意思。

雲懿霆當時想也沒想就給了答覆,“不相干,她嫁她的。”只要別在瑾之敲鑼打鼓放炮就好。

若胭聽了笑一笑。

雲懿霆卻又認真的看着她,道,“瑾之的事情,你都做得主,只要你想好了,不必詢問我,我總是支持的。”

聽罷,若胭像是於一江春水中搖曳沉浮,美得迷暈。

曉萱低了頭,卻堅持不肯,“奴婢服侍主子和三奶奶,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心甘情願,主子和三奶奶寬厚,纔有奴婢的今天,奴婢心裡感恩,丁銘上次誤了大事,還是三奶奶寬赦,感激不盡,奴婢兩人心裡都以爲,婚期當在半年之後。”

若胭素來對丫頭們好,卻是因爲這些丫頭們一個個的招人心疼、憐愛,只要她們謹守本分,便是個皆大歡喜,並無更多要求,今番聽曉萱這話,頗感暖心,又勸說了幾句,曉萱只是不肯,這事便也作罷,心想不過半年時間,只好由着她去。

將要到瑾之門口,卻遠遠的瞧着祝嬤嬤領了個小丫頭從霽景軒出來。

“大奶奶這兩日如何了?”若胭遠望祝嬤嬤的背影,若有所思的問。

曉萱順着她的目光也遙望過去,容色平靜的答道,“自柳氏母子進府那日,大奶奶去了存壽堂一趟,沒多久被擡了回來,連着兩日都不太好,於大夫來過一次,後面沒有再來,湯藥卻沒斷,都是祝嬤嬤領着人煎好了送來的。”

何氏被擡回霽景軒的事,若胭知道,於大夫來的那一次,若胭也正好看到個夜色中的背影,只是,她卻不知祝嬤嬤還負責送湯藥,可見何氏肚子裡的孩子還是相當的金貴,即便已經來了個現成的,那也取代不了肚子裡的。

看來,剛纔祝嬤嬤就是去送湯藥的。

進到瑾之,一眼就看見雲懿霆坐在廳上,無聊的喝茶,抿一口,手指握着杯子慢悠悠的轉動着玩,這是有多閒!

若胭甜蜜的苦笑,絕大多數時候,雲懿霆都表現出十足的主動、霸道、沉毅,無論身心,都絕對性壓倒若胭,偶然這種依戀的等待,就讓若胭從心底滋滋的冒出柔軟豐潤的母□□心,覺得他其實也很會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