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夫離開梅家,就到了還是齊王的趙坤身邊,卻沒有住進齊王府做個人盡皆知的幕僚,而是悄無聲息的隱居在市井深巷。
齊王登基,國喪一結束,就大賞羣臣,籠絡人心,朝堂之上,降的少,升的多,同僚相見,盡是恭喜之聲,逸夫是個例外,他依舊無官無職,依舊默默無聞的隱居小院。
雲懿霆曾提起,逸夫沒少爲齊王出謀劃策,兩人曾多次秉燭夜談,甚是投契,先帝駕崩前宮變,太后封鎖內廷消息,意欲假傳聖意,情況危機,齊王能衝破重重圍堵,趕到龍牀前受旨繼位,其中就有逸夫的功勞。
如此說,逸夫算是大功臣,封個高官、賞個金銀也該當,他卻一如既往的冷清。
若胭問過原因,雲懿霆說,不是皇帝不給,是他執意推卻,雲懿霆又說,“你知道的,逸夫這人,至情至義,灑脫不羈,輔賢佐主不過是他的意興,求的卻不是門庭光耀。”
這話若胭理解,逸夫其人,人如其名,不願受朝綱拘束,落實了某職某位,雖能領取不菲俸祿,可他哪裡就真的缺衣少食?
當初既然能十餘年屈居梅府,寒暑更替,晨昏轉換,只教一個呆子梅承禮,可見心性淡泊,喜靜厭喧。
進了那方幽深小院,才走兩步青石板路,就見逸夫自廳上迎出來。
“瑾之,若胭。”
半白的發,清瞿的面容,多時不見,逸夫依舊如故,眉眼清淡,氣度行雲流水,脣角含着微微的笑,打量若胭時,神色暗了暗,眼底似起了霧,慨然而酸楚。
若胭知道,他這是想起了杜氏,忙上前一笑,“逸夫,我來跟你要賬。”
逸夫微訝,“若胭,我曾許諾了什麼?”
若胭抿脣笑道,“先生忘了我這個半日弟子,曾說過要與我一起做滑翔機,時隔一年多,還做不做數?”
“原來是這個事,我自然記得。”逸夫揚了揚眉,朝雲懿霆意味深長的使個眼色,才接着道,“不過,若胭既然提起滑翔機,我倒想起另一個當初未兌現的許諾,我曾說要讓你見見那贈我《雜記》的朋友,如今,也不必我引見了吧?”
《雜記》這事若胭知道,原主就是雲懿霆,遂笑,“此事揭過,只說滑翔機。”
逸夫攤手,“你故意作弄逸夫不成?我不信北境救人之事,瑾之會瞞着你,你果真想要滑翔機,還需我來兌現麼?”
若胭微醺了臉看一眼雲懿霆,果然笑而不語。
入廳,落座,笑容就淡了下去。
石徑之上,說笑再多,彼此也知道來意沉重。
“鄭金安怎樣?”卻是雲懿霆先開口。
逸夫眉尖含愁,微微嘆息道,“自前夜三更送來,一直哭泣不止,粒米未進,勸慰皆不管用,昨夜才緩緩止了哭,卻只是靜默不作聲,凌晨喝了幾口粥,現在睡下了,這孩子,被家人連累,也是可憐。”
若胭心口一酸,眼眶微紅,道,“既逃出此劫,願往後平安康順。”
逸夫默默看她,片刻,緩緩道,“若胭,你救了她一命。”
““非我救她,我有心無力,是三爺的恩情,還有逸夫你。”
逸夫搖頭而笑,正要再說,一個小婢來稟,說是姑娘醒了。
逸夫點點頭,只說一句“先去好生照料”,直等小婢走遠,才一臉嚴肅的問若胭,“救人救到底,若胭,你有什麼安排?”
這個事若胭還真沒有明確的方案,鄭家是欽定的罪犯,不管“暗中手腳”之事,知情者有幾人,察覺者又有幾人,總之,鄭金安不能再以原有身份光明正大的活着了,必須改頭換面。
接回國公府不合適,人多眼雜,怕要爲雲家招來橫禍;送去莊子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新的身份卻不好說,從天而降的一個小姑娘,既非主亦非僕,相處也是個難事。
倒不如交給楊總管,此人穩妥,即便明說真相,也必定守口如瓶。
“我想先放在母親送我的嫁妝莊子裡,那裡的人都是母親信得過的。”
若胭不知逸夫對杜氏的真實身份知曉幾分,因此不便說得明白。
逸夫沒有任何疑心,點頭道,“你既然這麼說,定是可靠的,不過,我倒有個想法,尚未問過她自己的意思。”
“什麼想法?”若胭很有興趣。
逸夫神色微黯,低低嘆息,道,“逸夫蹉跎半生,未覺悔意,只是人如暮日,偶覺冷清,鄭家這孩子與我有緣,我意欲養在膝下做個義女,不知她肯是不肯。”
若胭亦驚亦喜,笑道,“逸夫有養女之意,金哥兒那邊,我去問問,只是,逸夫,你何不連我一起收做女兒?難道我便不堪承歡膝下?”
這個玩笑話,其實有幾分真意,逸夫情繫杜氏,這才一生未娶,自己喚杜氏爲母,如何做不得逸夫的女兒?若胭忽覺羨慕起金哥兒,可以跟在逸夫身邊,隨他學習文才與見識,自己眼下,卻連姓氏也沒有。
逸夫目光在雲懿霆面上停了停,又轉向若胭,意味深長的道,“你這個女兒我可要不起。”
“這是知我懶憊,朽木難雕麼。”若胭笑了笑,不再追問,隻身去見鄭金安。
逸夫將她安置在偏房,對下人只說是遠房侄女投靠,以姑娘相稱。
若胭進來時,鄭金安正靠在牀頭垂淚,眼紅腫得像兩個熟透的桃,兩個婢女圍在旁邊,一人端茶,一人捧帕,恭恭敬敬的陪侍着,聞聲見若胭,都屈膝行禮。
鄭金安淚眼朦朧見到若胭,一怔之後就明白過來,喚了聲“三奶奶”,就起身下拜,她也是個伶俐人,既知若胭被逐出梅家,又知梅家風光不再,就改了口。
若胭疾步上前扶住,又按在牀上,示意兩個婢女退下,才輕聲道,“鄭家之事我知道了。”
“三奶奶,是您救了我,是麼?”鄭金安眼淚汪汪,聲音嘶啞。
若胭略略猶豫,搖頭,“我哪有這般通天之力,是秦先生憐惜你年幼卻聰慧,一力相救。”
鄭金安怔了怔,輕聲道,“我曾聽四小姐說過,梅家曾有位先生,就是姓秦,只是我到來時,那位秦先生已經辭館離去,前兒夜裡我忽來到這裡,下人們服侍十分周全,一位姓秦的先生也來寬慰幾次,卻從未言明身份,今日聽三奶奶一說,莫非救我的就是那位秦先生麼?”
“正是。”若胭暗暗吃驚,贊鄭金安聰明。
“如此,我倒有些明白了。”鄭金安拭去眼角淚水,溼漉漉的看着若胭,“秦先生與我素不相識,如何肯爲我冒險,必是三奶奶的一番善心。”說罷執意起身,跪在牀上,朝若胭拜了幾拜。
若胭拉不住,只得受了這大禮,心裡又酸楚又慚愧,扶起來道,“便是你猜出與我有關,我也擔不起你的謝,須知你自己施恩在前,纔有今日善報,細究起來,該是我謝你。”
“我年紀小,不懂大道理,隨長輩寄居梅家,凡事不敢大意,所言所爲也不過出於本心,不敢過於逾越,三奶奶不以我人微言輕,我已經感沛於心,今日又冒險救我性命,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若胭慨嘆她小小年紀說出這番話,倒叫自己紅了老臉,她字字句句只說恩情,不提親人遠去的苦痛,更不再求若胭多救,實在聰慧明理,鄭家往日對若胭多有傷害,求救的話,不如不說。
“如此,往事不提也罷,你這番死裡逃生,以後的路要好好走。”若胭引開話題,不再說往日恩怨。
鄭金安固然明白是非與律法,終究血脈相連,只是含淚不語,她畢竟年幼,突然全家糟難,只留她一人,未免彷徨。
若胭握住她冰涼的雙手,輕聲道,“你是個懂事的,明白自己的處境,雖然得以重生,終究不能再與從前有半分瓜葛,若叫他人知曉,後果不堪設想,非但你姓名難保,秦先生也要牽涉其中,好在你極少拋頭露面,京州無人識得,梅家又盡數遷回,你只要不回祖籍,倒也安穩。”
“此事幹系重大,若有差池,會連累三奶奶與秦先生,我明白。”鄭金安使勁點了點頭,兩串淚水又撲簌落下,“我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誰也不認得我。”
若胭愣住,心知她是誤解自己要趕她速速離開的意思,忙將逸夫的意思說了一遍,又道,“秦先生憐你年幼無依,喜你玲瓏剔透,有心收你做螟蛉之女,秦先生才學過人,氣度疏朗,一生飄零,膝下清涼,他今有養女之意,端看你有沒有認父之心?”
鄭金安顯然驚住,愕然許久無語,那清亮的淚水卻是撲撲的掛下珍珠,然後彎腰伏身,似是對若胭鞠了一躬,泣聲痛哭,“如此天降鴻福,我喜之不盡,連做夢也不敢想,哪有不願的道理?秦先生肯收留我,縱使做個婢女,侍奉左右,我也感激不已,再沒想到有做先生女兒的福分。”
若胭大喜,忙爲她拭去眼淚,又寬心幾句,扶下牀來,幫她整衣束髮,又喚了婢女進來梳洗,然後挽了去大廳。
鄭金安見了逸夫,納頭便拜,謝救命之恩,逸夫扶起,溫言寬解,若胭從旁勸說,又當着衆人的面說了雙方心意,逸夫連聲道好。
鄭金安再次跪倒磕頭,這次行的卻是子女拜見家尊的大禮,禮畢,逸夫輕含憂傷的眼中流露出溫柔慈愛的光彩,輕嘆一句,“秦逸夫今日得女,甚好,甚好。”聲音低沉,微微顫慄,若胭站在旁邊,側面望去,恰恰好瞧見水光浮動。
逸夫因戀杜氏,一生未婚娶,以教書先生之名屈居梅家,奈何被張氏不容才離去,到底一身孑然,年輕時獨身不覺得如何,隨着杜氏離世,心境悲涼,一個人就難免悽清,能有個靈敏乖巧的女兒在身邊,暮年大慰。
因鄭金安不能再用舊時姓名,逸夫又爲她取了個新名,叫做“夢箏”,“箏”諧同“鄭”,暗含她心憶舊家,鄭金安感念義父苦心,哭得肝腸寸斷,又磕了好幾個頭,回頭來又向若胭和雲懿霆磕頭,若胭不肯受,強行拉住。
隨後,逸夫又喚了默來,召集進一院婢女、僕從,只說是這遠房侄女因雙親病故,來京投靠,自己便認做女兒,往後就是正經的大小姐了。
下人們齊聲聽命,拜見大小姐,又下去忙碌,爲大小姐準備衣服首飾、日常用品不迭。
父女相認,萬事大吉,逸夫歡喜,邀請若胭和雲懿霆用膳,兩人也沒推遲,主客盡歡。
自此,更名爲秦夢箏的鄭金安安心陪在逸夫身邊,添衣奉茶、妙語承歡,逸夫亦盡心教導,凡琴棋書畫,傾囊而授,父女情深,勝似血脈,不再細說。
再說若胭別過兩人,與雲懿霆駕車返回,一路上情緒激盪,時而寬心長嘆,時而慨然落淚,拉着雲懿霆,細細碎碎的訴盡了滿腹心事,快到國公府時,纔想起一個結來,問道,“方媽媽之死,你瞞下了?”
雲懿霆揉了揉她的頭髮,坦然道,“朝廷定罪,也有主次之分,梅家今日結果恰好,一個奴僕的死因,衙門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須我瞞?”
若胭想了想,就悟了,雲懿霆的本意就是要梅家落魄離京,並非一意致其死地,也就沒有必要將所有罪證把柄都交給衙門,或者說,留一兩個把柄放自己手裡,私下裡鉗制,效果更好。
“只是可憐了映霜,還不如金哥兒,能留在逸夫身邊。”
雲懿霆卻道,“回延津對她沒有壞處,留在京州才難,她不是鄭金安,曾多次在京州名媛宴會上露面,誰不知她是梅家的女兒?即便朝廷網開一面,不追究滯留之罪,又有何趣?時待長成,怎麼婚配?”
“你考慮的周到,還是這樣,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