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殺

雲歸雁就這麼離去了。

雲懿諾當天傍晚就離府歸營了。

第二天一早,幾輛滿載細軟的馬車出京南下,沿着驛道直奔蜀中,一路追隨雲歸雁而去,國公爺目送遠去,便徑直往西山營去。

據聞和祥郡主不太高興,說的是國公府的小姐身份高貴,這麼不明不白的離家出走,有辱國公府門楣,國公爺因此冷笑,“我雲家門楣不需雁兒一個姑娘家來撐,她喜歡就去,若強行留在家裡,纔是害了她。”

和祥郡主反駁不得,只好悶悶不語,等國公爺離開,就忍不住和祝嬤嬤說道心中不悅,一擡頭,見雲歸雪站在門口,眼神清涼,纔要說話,她已轉身離去。

轉眼過了兩三天,府裡倒是安安靜靜,不用去存壽堂請安,霽景軒也悄無聲息,兩個中毒的乳孃已經搬出去,可是另外再選的事情卻無人再提,意外的是,何氏也不追着要了,倒像是真的受了大爺那一耳光,知羞知恥、安分守己了。

有一次在園中偶然見着若胭,遠遠的卻繞了道避開,若胭眼神好,瞧的清楚,也只做不知,心裡倒是笑,能這樣繞一輩子,卻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

與何氏相反,三太太突然熱情起來,天天兒過來坐一坐,她本是長輩,有什麼事要吩咐,也大可使個丫頭來說,或者傳個話叫若胭過去也是正理,偏她這般自降身份,免不得讓若胭心疑,小心翼翼的陪着,不敢大意,好在三太太也沒說什麼正經事,不過是略坐一坐,說幾個閒散話,打個哈哈就走了。

這卻有趣了。

若胭心中更是不安,這兩年經歷起伏跌宕,也看了不少陰謀詭橘,心裡自然有所提防。

到這日,三太太又來,幾句話後,不知怎的就說到杜氏,只聽她長悠悠嘆息一聲,拉着若胭道,“你母親那樣的品貌,當真是走得可惜了,一晃眼就是一年多,這世上呀,人來人往的,能記得地底下人的,還有幾個呢。”

若胭暗自皺了皺眉,心覺三太太這話說得突兀而蹊蹺,世人盡知杜氏之死微妙,不管背後怎樣議論,當着自己的面是絕不提及的,三太太猛地這麼挑着話題說,想必是另有用意。

“三嬸說的是,難得三嬸還惦記我母親,若胭在此謝過了。”

三太□□撫的拍了拍她的手,又是一聲嘆,繼續問道,“我記得你母親的後事是在半緣庵張羅的吧,如今梅家也遷出京州去了,你要是想念你母親,也只有往半緣庵上香祭拜、以表哀思了。”

若胭心裡咯噔一下,像是被某個尖銳的東西挑動,感悟到隱藏其後的深意,她接過話題,聲音低啞下去,“三嬸最知我心,我這兩天正想着要去半緣庵上香呢。”

“你是個好孩子,孝順,重情義,我們都看在眼裡呢。”三太太略略浮腫的眼皮抖了抖,語氣欣慰。

等她走後,若胭就當真喚了初夏來,說是要去半緣庵。

初夏愣了下,這既不是節日也不是祭日的,怎麼突然就想起上香來,只想着若胭因雲歸雁去了蜀中因此觸了情思,也不多問,立即着手安排。

雲懿霆正從外頭進來,見她吩咐這事,柔聲商量,“可否午後再去?”

“三爺有事只管去忙,我不過去趟半緣庵,來來回回多次也熟了,何必你陪着呢?”若胭抿嘴而笑,拉他進屋,爲他更衣,“三爺不是出府去了麼?怎麼回來這麼早?”

雲懿霆舒展雙臂,脈脈注視她爲自己解衣,忽地一低頭,在她額上印了印,笑道,“是出去了,應酬一會便罷了,你便放心我在外飲酒?”見她紅了臉投來一嗔,十分的嬌媚誘人,更軟了語氣笑,“是我惦記你了——,我與他們有什麼喝的,我想喝酒,若胭,你陪我喝吧?”俯身湊在她耳邊,極低極低的吐出一句魅惑的問話,挑逗的氣息拂在耳邊,熱辣辣的燙紅了半張臉。

火燒火燎中,若胭想起自己兩次醉酒的“醜態”,羞得受驚的兔子似的,丟開他的衣裳,扭頭就走。

“我不會喝酒,三爺自己喝去。”

一隻胳膊環過,腰肢就被摟住,戲謔的聲音又貼在耳邊,“咦,怎麼還不會呢,不是已經有經驗了麼?”

這“經驗”二字差點沒讓她鑽地底下去。

“嗯,不喝酒不喝酒吧,我瞧你模樣,已是醉了——”

若胭聽得腿軟,幾乎沒踉蹌,卻被一把撈住,順勢往後仰倒,堪堪觸及長榻,一個翻身,就換了上下。

到底還是被折騰得死去活來。

雲懿霆咬着她嘴脣,細細的、慢慢的蹭,一隻手騰出來將被子往上提了提,遮住她光裸的肩旁。

“若胭,明天上午我有些事,午時定回,你等我回來再去。”

若胭軟綿綿的往他懷裡縮了縮,迷迷糊糊的回道,“我帶着曉萱和曉蓮即可,有她們倆在,即便山上有老虎,我也不懼了。”

雲懿霆嗤笑,“你倒的確不懼老虎,老虎懼你呢。”

“你這是罵我!”若胭睜開眼睛瞪他,作勢在他下巴上咬一口,瞧着兩排細細淺淺的牙印,撲哧笑出來。

下一瞬,她就後悔了。

得罪雲懿霆只有一個下場。

這一覺醒來,天已黑了,屋子裡亮起柔和溫暖的燭光,他仍在身邊,半坐起,後背墊了靠枕,就着燭光在看書,五官俊美,眉眼溫柔,長睫微微垂着,像是在想着什麼,感知她醒來,移目來看,笑容溫柔似水,“可睡夠了?”

若胭雙頰飛霞,也不理他,在被窩裡懶洋洋伸個懶腰,將他往外推。

“都什麼時辰了,還賴在這裡。”

雲懿霆失笑,“娘子,分明是你睡得香不肯醒,怎麼怨我?你若再不醒來,索性等着天亮再吃早膳罷了。”

一想到明天早上,若胭又來了精神,索性不急着起身,依舊躺着沉思起來。

“若胭,你有什麼該告訴我的?”

雲懿霆合上書,順手擱在長榻旁的矮几上,側過身子面對若胭,靜靜看她,靜靜沉思。

若胭擡頭亦看他,燭光在他臉龐上投下唯美動人的陰影,暗色中,細密纖長的睫毛下,一雙墨瞳流淌着清亮的光,片刻,她笑起來。

“有呀,還需要你的幫助。”

……

翌日一早,冬日清涼的晨霧中,一輛馬車緩緩駛出國公府,直奔半緣庵,曉萱一如既往的坐在前面,手裡不鬆不緊的拉着繮繩,在她身後,厚實的綢緞簾子低低垂着,隨着馬車的顛簸,輕輕晃動,偶爾可見裡面人端坐的裙裾。

出了城,上了山,霧氣愈加的濃了,白濛濛的一片,偶爾一聲清悅的鳥啼劃過,襯托出山野超脫塵外的寂靜與空野。

越往山上走,馬車走的越慢,緩緩的、穩穩的,車簾也嚴嚴實實的垂着,四周白霧繚繞,好似要把馬車托起,漂浮在一片白色之中。

曉萱時不時的回頭,衝車廂裡喊一聲,“三奶奶,山道顛簸,您坐穩了。”換來簾中輕輕的一聲“嗯”。

突然,一聲不重卻尖利的聲音破空而來,好像要把這白霧生生劃開一樣,閃電般就到了馬車面前,幾點寒光,幾聲清脆的兵器撞擊聲,還有幾聲輕蔑的冷笑,倏的,數道人影從茫茫白霧中閃電般現身,已經將馬車團團包圍。

曉萱鎮定的勒馬收繮,將馬車穩穩停在山道中央,方冷漠的環視一週,目光清涼的在冒昧劫道人臉上劃過,“你們,準備做什麼?”依舊是沉穩如常的語氣,端坐在車上,居高臨下。

來者有六人,個個短褐面巾,看來是慣作攔道打劫的賊匪,只是京州乃帝都,向來治安不錯,民生安穩,從未聽說有城郊山頭伏有賊匪,今兒倒是趕了巧。

其中一人見問,深藍面巾下傳來一聲冷笑,向曉萱道,“小姑娘走開,我等受人錢財、□□,只要車上那人性命,只要你不多事,我等自會饒你。”

聞言,曉萱臉上頓時寒光凜凜,“這卻難了,我的職責正是保護車上人,你們想取車上人性命,就先過了我這關再說。”

那人一怔。

旁邊有一人提醒道,“僱主曾說了,那娘們身邊有兩個丫頭學過幾招功夫,想必就是了,怕她怎的,再厲害也不過是個丫頭,還能有多少本事。”

那人仍在遲疑,“我知道,不是說兩個嗎?怎麼只見一個,還有一個在哪裡?”

旁人似乎惱他榆木不開竅,“僱主不是說了,有個丫頭一向只負責看門,平素不跟隨的嘛,你怎這樣婆媽?”

其餘的人也跟着起鬨,說的是“速戰速決,等霧散開,就要有人上山了。”說着話兒,已有人拔了亮鋥鋥的刀來,直撲曉萱。

刀光向四周白霧費射,瞬間消融無痕,戾氣卻是聚在刀尖一點,近在曉萱面門。

曉萱冷冷笑,先是靜坐不動,直等寒光近在咫尺,忽地身形一晃,不知使了個什麼法訣,竟無聲無息的往旁邊挪開,恰恰好就避開直撲而來的一刀,不動聲色的等那握刀人近前,忽地一道纖細的黑影閃過,像是一條憑空出現的靈蛇,在半空中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隨即又聽一聲受了疼痛的叫喚,刀已撤離,人已撤離。

靈蛇蜿蜒回到曉萱手中,這時再看,哪裡有什麼蛇,分明一根馬鞭而已。

最先說話的人似是幾人的頭領,他扶着左臂上一道血淋淋傷痕的同伴後退一步,暗自皺眉。

那個貪功冒進卻迎頭受挫的匪人,不可思議的瞧瞧自己血肉翻飛的胳膊,又瞧瞧對面仍是穩坐車上、一臉冷凝的曉萱,嗷嗷叫喚,“媽的,老子大意了,沒想到這丫頭還真有兩下子,兄弟們,一起衝上去,先把這丫頭宰了。”

大家喲嗬起來,躍躍欲試,那頭領到底冷靜,一聲喝住,目光像飢餓的鷹,惡狠狠的盯住車廂,好像要穿透緊閉的車廂看到坐在裡面的人,緩緩開口,“這車裡坐的是雲三奶奶?”

“你們替人家賣命,難道就沒有打聽清楚自己的命最後會丟在誰手裡?”

曉萱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出奇的冷,與平時溫和內斂的形象完全不同。

她的話似是激怒了衆人,不等那領頭人還說什麼,已有兩三人躍起來,從不同角度圍攻。

頭領無奈,只得大喝一聲“別管她,全力對付目標”,自己則撇過曉萱,徑直一刀捅進車窗,直沒刀柄,卻不聞裡面傳來驚呼與慘叫。

他不由愣住,迅速抽刀,這瞬間卻聽“鉦”的一聲脆響,刀是□□了,卻只剩半截,他頓時白了臉,猛地盯着車廂,猶豫要不要繼續攻擊,忽見寒芒閃過,直撲眼前,嚇出一身冷汗,緊緊往後翻滾,寒芒貼着身體而過,堪堪避過致命一擊,回頭一看,地上明晃晃的插着半截刀尖。

這一變故驚出所有人一身冷汗,大家這才真切的意識到,這筆生意是當真要命的,一個個凝神切齒,怒吼着撲上。

霧氣繚繞,林鳥驚飛。

不遠處的山坡上,靜立着兩人一騎,面朝山道方向,看朦朧中刀光劍影、慘叫怒吼連連,最後動靜越來越小,搏擊聲漸漸消失,晨霧悠悠,時濃時淡,徐徐退散,逐漸顯出一片屍橫遍地的狼藉來。

“三爺,我們過去吧。”

若胭緩緩收回目光,動了動幾乎僵直的身體,扭頭仰望身後的雲懿霆,正好看見他眼底一抹令人透骨冰涼的寒意。

“嗯。”

他輕輕回答,聲音倒是出乎意料的溫和,只是圈在她腰上的手臂又緊了緊,略鬆繮繩,放馬緩行。

馬車的簾子已經掀起,裡面空空無一人,橫七豎八的屍體旁,一臉殺氣的曉萱和曉蓮正在一個個的搜身。

“主子,三奶奶。”兩人行禮,曉萱垂首,“主子,沒有活口。”

雲懿霆冷冷的掃了眼滿地死人,沒說話。

道上自有道上的規矩,功夫不如人,死便死了,但凡出來江湖上混的,無不是憑個運氣,做一單買賣,若是留得性命在,就可好吃好喝快活一陣,若是遇上厲害的主,只好認命,自盡,總比被制住,來得痛快。

突然曉蓮眉尖一動,從其中一人腰帶裡摸出個物什來,小小的,攤開一看,是張折了一層又一層的紙,神色一凝,忙遞給雲懿霆。

雲懿霆看了一眼,眼睛倏的眯起,卻沒多說,只是讓曉萱和曉蓮收拾殘局,自己則帶着若胭徑直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