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

張氏一努嘴,“就這兒吧,暖和,大夥兒也別挪地了。”

方媽媽應下,退去安排不遲,張氏輕輕一嘆,目光在落下的門簾子上打轉。

若胭猜她是盼着梅承禮,也隱隱擔憂起來,不知道這位大少爺又在使什麼性子,要是再不來,惹的梅家恩怒起,不知道又要出什麼事,不想梅家恩一語不發,雖然面色不善,到底沒有提梅承禮之事,至於杜氏,更是所有人默契的三緘其口,任誰都知道張氏厭惡杜氏,自然不會有人無端點燃這根導火線,若胭曾想站出來要求派人去請杜氏,既是家宴,家庭關係再緊張,總要顧全體面,無論對錯,杜氏總是梅家恩的正室太太,如此忽略,未免欺人太甚。

章姨娘不知怎麼趁人不注意悄悄來到若胭身後,在她耳邊細若蚊音的說了句“慎言,勿提太太”。

若胭大感詫異,章姨娘素來膽小謹慎,在張氏和梅家恩面前從不敢有半點差池,今天居然“冒死”提醒,必有隱情,權衡之下,也就收了請杜氏過來的心思,又想,張氏不願她出現,杜氏興許也不願意出現呢。

不多時,方媽媽、富貴並着廚房的姜婆子,以及幾個陌生的婆子丫頭,一通忙活,席面已經布好,除了鄭姨娘和章姨娘站着,其餘人等不分男女全在一桌,若胭很是彆扭,悄眼看其他人,只有賈秀蓮輕輕的蹙了下眉頭,卻仍是面帶得體的笑容。

梅家吃飯並無“食不言”的規矩,嘰嘰喳喳的邊說邊聊,時不時的還大笑兩聲,自然是梅順娘聲音最大,並有榮哥兒敲筷子摔調羹的,叮叮咣咣的響聲不斷。

張氏和梅順娘挨着坐,一起逗弄榮哥兒,上桌沒多久,榮哥兒就打翻了一碟子涼拌木耳,砸壞了一隻碗,並灑了一碗叫不上名字的湯,好在沒有燙着,到底弄得一片狼藉,丫頭婆子們一頓收拾,才又重新落座,照舊邊逗邊吃。

梅家恩此時已沒了剛纔嚴肅神態,與賈俊推杯換盞,舅甥二人喝得興起。

趙氏和鄭淑芳挨着,母女二人身份尷尬,除了趙氏偶爾和張氏搭個訕,只和鄭淑芳低頭嚼耳根,聽不清說的什麼,母女倆一會撇嘴一會皺眉的,倒也沒什麼大動靜。

梅映雪緊鄰賈秀蓮,兩人表姐妹,原本就相熟,這會子已經聊的歡,聲音不大,細細碎碎的只看得見眉開眼笑。

若胭坐在梅映霜旁邊,梅映霜這兩天一直情緒低落,食慾明顯下降,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好幾次擡眼看若胭,欲語又止,若胭很想問問原因,終究顧及人多不便,只在她耳邊輕輕的勸導,“四妹妹這幾天瞧着不太高興,若是因我連累,我在此向四妹妹道歉,萬請四妹妹諒解,四妹妹要是不肯,可否找個空閒,我再好好賠個理,只是不要悶在心裡,多有傷身。”

梅映雪就愣愣的看着若胭,囁聲道,“我不是生二姐姐的氣,我就是難受,我回頭找二姐姐說話,好嗎?”

若胭笑眯眯的應下,兩人也就不再說什麼,默默的吃着飯,眼看着大家都吃得差不多,若胭鬆下一口氣,梅映雪突然擡起頭,向着若胭笑問,“剛纔表姐說,她來的路上見到大街上有賣藝的,好生熱鬧,二姐姐你今天出去玩,也見到了嗎?”

賈秀蓮一怔,臉騰的紅了,除了梅家恩冷厲的投過來一眼,一屋子的人,不論站的還是坐着的,都意味深長的轉過臉盯着若胭,若胭氣急反笑,這個三妹妹還真是能挑事啊,當着這麼些人的面,你真不怕我說出些什麼話把你牽連出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淡淡一笑,“沒見着。”

梅映雪就有些失望,很快又好奇的追問,“那二姐姐見着了什麼有趣的事,也說來,咱們姐妹幾個一起聽聽吧。”雖然說了沒見着,但是也算承認了自己的確是出去玩了。

若胭只是笑笑,並不想遂她的意,拿起筷子,慢悠悠的夾了一片五香豬耳片放在梅映雪面前的盤子裡,“來,三妹妹嚐嚐,我以前在衚衕裡住時聽人說,這豬耳最是好吃,又香又脆,因爲它長得大啊,爲什麼長得大啊,因爲豬要是吃飽了沒事做,就喜歡拍着耳朵聽別人的閒事。”

話中之意如此明顯,大家雖然不悅,到底不好明說怕此地無銀三百兩,都各懷心思,訕訕的收回目光,梅家恩似要斥責,反而張氏使了個眼色勸住,梅映雪的臉刷的變得通紅,不甘的咬了咬牙,道,“哪裡有這樣的事,二姐姐這是打趣呢,我也只是聽表姐說有賣藝的,就問問二姐姐,可不是什麼打聽閒事,只是好奇罷了,二姐姐出去一天,竟沒什麼好玩的事兒,姐妹們成天在府裡,難得有機會外出,不像二姐姐這樣能出去一整天的,這纔多了些好奇心。”

若胭心裡冷笑,連賈俊都知道老太太今天找了我一整天,在座誰還不知道我今天出去了啊,何必你這麼不依不撓的來提醒呢,難得沒有看出來老太太此刻並不想揪着我不放嗎,眼力有所下降呢,笑道,“真是讓三妹妹失望了,的確沒有什麼趣事,只有一件,也着實算不得有趣,反而有些唏噓了,三妹妹要是實在想聽,我也只好講一講。”

賈秀蓮似有領悟,輕輕的扯了扯梅映雪的衣袖,向她搖頭示意,可惜梅映雪並不領情,“二姐姐還是說說吧,不管有趣沒趣,給大家解解悶也好。”

若胭暗歎,這是跟我犟上了,不套出點什麼來不肯罷休的架勢啊,略把聲音壓了壓,“只見着一隻瘋狗,緊追着一人不放,任那人百般躲閃逃跑,那瘋狗只是邊叫邊追,後來……”若胭涼颼颼的向梅映雪笑一笑,接着一字一頓的道,“後來,那人被逼急了,抄起一根棒子,毫不客氣的把狗打死了。”

全場靜默,各人臉色變幻,趙氏將臉色一沉,筷子一放,還沒說話,鄭淑芳一把就抓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梅映雪更是臉白如雪,就連梅家恩也停下喝酒,凌厲的望着她,若胭忍不住冷笑,原來大家都在豎着耳朵聽啊,那敢情好,這個故事沒白講。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瘋狗咬人的故事讓大家陷入深思,這頓飯就這麼結束了,若胭一進門,章姨娘就撲上來,未語淚先流,激動的身體顫抖,若胭也緊緊的擁住她,不消多猜也知道章姨娘這一天是在怎樣的恐懼和等待中度過,這一切,只因若胭的外出未歸、去向不知,初夏和春桃打了洗臉水過來,服侍兩人洗臉淨手,章姨娘這才收了淚,只是看着若胭悽然不語。

若胭心虛、誠懇的道着歉,她不知道今天府裡都發生了什麼,卻肯定章姨娘爲她受的委屈,這個柔弱膽小的姨娘,對她的心真的讓她心疼、愧疚。

“二小姐今天到底哪裡去了?”章姨娘哽咽着問。

“陪母親去西市買了些布料、針線之物。”若胭想了想,有所隱瞞,又覺得章姨娘今天臉上的粉敷的多了些,像是也在意容貌。

章姨娘點點頭,並未懷疑,緊緊攥着若胭的手,“二小姐有所不知,你剛走,老太太就讓富貴過來找你,說想和你說說話解解悶,我只好據實說二小姐不在;沒過多久,又讓方媽媽過來找你,說是廚房裡送了新作的點心,叫你去嚐嚐,到中午時,竟是親自來了,說是庫裡翻出來幾件衣裳,想送給你,隨身卻並沒有帶着,見你不在,轉身就走了,到了午後,老爺和老太太一起來了,老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說了很是難聽的話,姨娘我……我實在勸不住……姨娘沒用……”說着又哭起來。

若胭連忙哄着,心有狐疑,張氏一向不待見自己,上次請安時還無意中發現她揹着自己和章姨娘卻叫了鄭姨娘偷偷吃好吃的,今天又怎麼會特意的叫自己過去吃點心?更不可能說說話解解悶,至於送衣裳就更是藉口來,這般三番四次的派人來請,最後還親自過來,既然來了,卻怎麼不把衣裳帶過來,可見虛僞,這前面幾次做派,都爲的是徹底激怒梅家恩,事實上,張氏的確戰無不勝,這一次又成功達到目的,她這樣疼愛晚輩,連番的相請送物,做晚輩的卻不辭而出,梅家恩自然不用任何疑慮就認定了若胭是個不孝之極、毫無良心的逆子。

“姨娘莫哭,都是女兒不好,是女兒連累姨娘受了委屈,老爺見不到女兒,必定拿姨娘撒氣了……”

若胭把頭埋在章姨娘懷裡,心裡悶的難受,也許,自己真的應該好好反省了,至少少惹點事,也算是保護姨娘了。

見若胭難過,章姨娘又後悔言重,連連擺手,“沒有,沒有,老爺並沒有拿我撒氣,二小姐千萬別怨老爺,老爺只是見二小姐不在,說了幾句氣話,後來大姑太太來了,老爺和老太太也就趕着去接待了。”

章姨娘雖是如此說,若胭卻不肯相信,哄着章姨娘回房去休息,又讓初夏悄悄的帶了春桃過來問話,春桃是個憨厚的,一委屈就把事都說了,“上午老太太派人來了好幾趟,一會說有吃的,一會說有衣裳,還說有首飾,都是要送給二小姐的,自己過來時卻什麼也沒帶,往堂上一坐就閉上眼睛說瞌睡了,讓姨娘跪着捶腿,奴婢說代姨娘服侍,老太太不讓,還指着姨娘罵她縱容奴婢,還讓姨娘自己捆了幾個耳光,姨娘一聲也不敢求,足跪了大半個時辰才讓起來,到下午,老太太又和老爺一道來了,老太太一來就哭,說是二小姐必定是嫌棄她的東西這才躲着,老爺生了大氣,把姨娘屋裡的凳子都砸了兩條,說的話也很是難聽……二小姐,奴婢還從來沒見過老爺那樣發脾氣的,也沒見過姨娘受的那樣大委屈……”春桃說着就跪下來。

“老爺說的什麼話?”若胭深吸一口氣,問。

春桃咬着脣,不肯說。

“說吧,我也聽聽,我知道他說的什麼,就算是我當時也在了。”

春桃就哭着回憶,“老爺罵姨娘當年不知廉恥自嫁給他,就如同賣身爲婢,吃了梅家十幾年的飯卻不知道感恩,要不怎麼生出了二小姐這樣不孝,要不看在姨娘有生養的份上,要把姨娘賣出去,還說二小姐這樣目無尊卑,正該打死了丟出去,免得懷了梅家的名聲、氣傷了老太太的身子……又罵了太太,說太太要是回來,必要一紙休書休了……”

連這般狠毒難聽的言語也說了出來!

原來如此!怪不得章姨娘的臉紅紅的,還敷了厚重的粉,竟是捆耳光捆的;怪不得章姨娘提醒自己別讓杜氏過來,原來梅家恩連休妻的話也說了出來——僅僅因爲外出一次?

疼惜,悔恨……可是這些統統壓不住憤恨!如果說以前若胭只是厭惡張氏口蜜腹劍的做派,現在已經是恨!如果說以前若胭只是鄙夷梅家恩爲了博張氏歡心從不在意身邊其他人感情的這種愚孝,現在已經是恨!

“我知道了,你去吧,好好服侍姨娘。”若胭親自把春桃扶起來,幫她拭去淚水,又拍淨膝蓋上的灰塵,沉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