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錢

兩人結伴而來,才進小門,就瞧見若胭獨自站在院子中央,癡癡的也不知爲什麼,相視一眼,走近了才問,“二表妹這是在想什麼呢?這樣出神。”

若胭這才注意到沈淑雲和賈秀蓮來了,笑道,“陽光恰好使人醉,無需美酒夜光杯。兩位姐姐請屋裡坐。”

沈淑雲道,“二表妹既是愛這陽光,倒不必去屋裡了,我們姐妹三個在園子裡走走,可好?”

若胭欣然同意,遂三人同行,緩步慢行,園子裡沒什麼怡人之景,只三人原爲清淨說話,並無人留心景緻,走到僻靜之地,沈淑雲當先一拜,道,“愚姐事後方知二表妹大義,既是慚愧,又是感謝,多謝二表妹援手,才解我和秀蓮妹妹兩人的尷尬境地。

賈秀蓮亦道,“我原本找二表妹幫忙,也是心有忐忑,並沒有先和表姐商量,表姐並不知情,是初夏過去,表姐才得知,若不是二表妹相助,這事也難善了,再拖下去,流言四散,那時候,無論結局如何,我與表姐只怕都無顏相對了,就是表哥的名聲和仕途,只怕也要受些影響。”

若胭只說些謙遜的話,三人又閒聊幾句,沈淑雲就道,“原本娘這次帶我過來就是爲了這個原因,既然事情已了,我們也該走了。”

若胭點頭,“也好,親事雖然作罷,畢竟有過這麼一出風波,還是暫時不要見面好些,只是,”

若胭又看了看賈秀蓮,“秀蓮表姐也回去嗎,你不隨姜先生上課了?”

賈秀蓮苦笑道,“娘現在正在屋裡惱着呢,哪裡還說什麼上課的事,我倒是想上課,只是,再與表哥一起上課,總覺得彆扭,還是先回去,等過一陣子,我再來看你。”

若胭也知迴避是最好的,她與兩人本沒有多深的交情,只是經過這件事,反倒多了很多親近,一時竟生出不捨來,三人執手細語好一陣子,才揮手作別。

失落的回到小院,正見着春桃和初夏在門口嘀咕什麼,兩人都低着頭,看不清神色,只聽到初夏說了句“你先別說,我問問二小姐的意思。”就無不詫異的的看了看兩人,也不直接問,只說,“你們倆都進來。”徑直進了內室,兩人相視一眼,也跟了進來。

“說吧,什麼事。”

春桃垂着頭,不說話。

初夏道,“二小姐,今天是月底,發月錢的日子,剛纔春桃去領月錢,卻只領回來奴婢三人的,依舊沒有二小姐和姨娘的,姨娘的脂粉沒了,說是過段時間再去買,連二小姐的紙墨都沒了,方媽媽說是老太太說了,二小姐是自己提出來的,不願跟着姜先生上課,自然也用不上寫字了。”

梅府有個特色,下人的月錢極少,張氏說,既然買了進來,從此身家性命都是梅家的,梅家既然給了他們吃穿住宿,還要錢做什麼,不過是念着他們將來也有婚嫁,便多少給幾個錢由他們自己存着,也是梅家的恩賜;主子就更不需要月錢了,太太和姨娘已經是梅家的人了,身上的每一個銅子都是屬於梅家的,少爺和小姐們的婚嫁自然有梅家操持,還要月錢做什麼?安安分分的,做什麼菜飯就吃什麼,縫什麼衣裳就穿什麼,日常用品需要什麼可向張氏申請,由張氏派人採購,若還惦記着要錢,那便是另有居心了。

章姨娘進府之前,張氏爲表示自己熱烈歡迎的誠意,和梅家恩主動提出願意每個月給章姨娘和若胭各五錢銀子作爲零花,梅家恩和章姨娘都爲此感激不盡,大讚張氏仁慈,可是,轉眼進府已經三個月,卻是一個銅子也沒領着,張氏只說是“這個月府裡開銷大,沒有餘錢了”,若胭不甚在意,章姨娘不敢吭聲,於是這事就這麼延續了下來,好在母女倆平時並無什麼開銷,只是,月錢不給也就罷了,卻怎麼連脂粉和紙筆都沒有了?

若胭想了想,還是寬慰兩人,“沒有便沒有吧,左右我和姨娘也沒有花錢的地方。”

初夏提醒道,“二小姐尚未出閣,正該存些私房,以後總有用的着的地方。”

若胭失笑,知她一心爲自己着想,只好又道,“就算要了來,五錢銀子又能做什麼?只當我如今每月花五錢銀子買個清靜吧,倒免得要來了銀子也惹來了忌恨,豈不因小失大?反正老太太也說了,其他人也並沒有的,並不是獨獨少了咱們一份。”

春桃嘟着嘴道,“清靜倒是清靜,寒磣也確實寒磣了,其他的主子雖然也沒有名義上的月錢,但是平日裡沒少要東西,老太太也沒少給,就是剛纔,奴婢去領月錢時,就看見北園的小蝶姑娘要了許多東西,布匹針線、胭脂水粉、什麼都有,還挑了兩張上好的椅子,就是西園,也拿了不少,唯有咱們,只要了姨娘的脂粉和二小姐的紙筆,卻說沒有。”

丫頭們護主,若胭聽的心裡暖暖的,即便心裡本不太在意,也被激出幾分豪氣來,拍了拍春桃的肩,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這件事我好好想想,你別去姨娘跟前說,姨娘身子還沒好利索,可受不得氣。”

春桃點頭,“奴婢曉得,奴婢不敢讓姨娘憂心。”

等春桃離開,初夏問,“二小姐可有了主意怎麼去向老太太要回這銀子?”

若胭搖頭,“並沒有想好,說實話,也沒有想非要老太太兌現這每個月五錢銀子不可,雖說,有了這幾個錢,手頭多少能鬆泛些,可也把自己和姨娘推到了風口浪尖,因小失大了,倒不如爲姨娘掙些別的,安安穩穩的也就是了。”

初夏敬佩的笑道,“二小姐所言極是。”又道,“二小姐,剛纔四小姐來過,見您不在,就走了。”

若胭問,“四小姐可說找我何事?”

初夏搖頭,“並沒有說,奴婢問起,四小姐只說閒來無事,想來與二小姐說說話罷了,走時也沒有留言,只是,奴婢感覺四小姐似乎有心事。”

若胭雖然喜歡這位四妹妹,卻很少串門,不知梅映霜是爲什麼來,說着話,就聽門外傳來聲音,“二小姐,奴婢富貴給二小姐請安。”

若胭立刻提起了心,初夏會意,轉身出去相迎,很快領了富貴進來,富貴行禮笑道,“二小姐,老太太和老爺請您過去一趟。”目光清明,神色自然,看起來,不是壞事。

若胭笑着點頭,“老爺今兒倒是回來的早。”

富貴領會的回了她一個笑臉,“正是,聽說衙門今兒事少,老爺又得知雲府下了帖子,便回來的早些。”

果然是爲雲府的事,若胭笑了,起身整理了衣裳,便帶了初夏,與富貴一道前往,路上詢問她從廚房回去後的事,富貴答道,“多謝二小姐關照,老太太一直在和方媽媽說話,並沒有多問奴婢什麼。”

提起方媽媽,若胭又勾起了好奇心,“我在老太太屋裡那會子,方媽媽去了哪裡?”

“方媽媽一早就出府去了,聽說是去了女兒家,纔回來不久。”

探望女兒原屬人之常情,若胭輕輕“哦”了一聲,便不再疑心。

兩人一路閒話細語知道中園,富貴提醒道,“二小姐,奴婢來請二小姐時,聽到老爺在吩咐方媽媽去請太太,可能這時候,太太也在。”

這原是若胭意料之中的,不足爲奇,通過上次周府赴宴之事,若胭也看的明白,梅家恩對杜氏的感情,大約已經只剩下內眷交結以助功名這一條了,周府富貴,即使沒有請帖,梅家恩也逼她前往,雲府不逞多讓,更何況這次雲府是下了帖子的,他又怎麼肯自絕門路?若非有求與她,心裡還記得她多少?若胭進府三月,只在東園見過梅家恩兩次,一次爲杜氏吐血後探望,另一次是太子出事後去問路,若胭也悄悄想巧雲打聽,巧雲只冷笑着伸出一隻手,“奴婢也不說遠了,自從年後,最多也不過這個數字。”若胭便黯然不語,章姨娘那邊,迄今只去了三次,那麼其他的時候,左右不過是中園和北園了,這都是中園的授意,還是梅家恩自己的感情驅使,不得而知了。

上了臺階,站在門口,若胭停下腳步,下意識的聽屋裡的動靜,沒有爭吵,沒有哭聲,這就很奇怪了,若胭輕輕的蹙眉,莫非,太太還沒有到?

正疑惑間,忽聞杜氏的聲音,“一切聽從老太太的吩咐即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彷彿透過聲音,就可以看見那張清淡疲倦的面容和古井無波的心,張氏提了什麼要求,杜氏答應了?

若胭怔忡之時,張氏慈祥寬厚的笑聲傳了出來,“這便好了,自從上次你給周家送的那對什麼瓶子之後,我就一直怕你不高興,我是不怪你的,你願意攢個私房錢買些自己喜歡的裝飾品,也都由着你,你是家恩的媳婦,家恩辛苦掙錢,還不都是爲了這個家,爲了你過得舒心。只要你樂意,你想買什麼都依着你,我這把年紀了,也花不了幾個銅子,這梅府的錢,還不都是你說了算?我也知道你們出去做客是要講究臉面的,送禮要送體面,要是銀子花少了,就會失了臉面,覺得和別的太太們說起話來也不硬氣了,所以啊,這一次,我就想來想去,就像剛纔說的,我只管給錢,你願意送什麼只管買就是。”

若胭在門外聽了這麼一大段話,很是覺得彆扭,明明是番貼心關懷的好話,卻總透着股子明褒暗貶的意味,又或者說,明明字字句句含沙射影,卻偏偏表現出仁厚忍讓來,這種矛盾的感覺讓若胭渾身不舒服,殊不知屋裡人更有不舒服的,杜氏尚未開口,梅家恩已經擰緊了眉頭,張氏總有本事扎着他的死穴,讓他瞬間站隊,沉聲道,“娘,您說的什麼話?您是我娘,難道我掙錢竟不是給您的?上次的五彩觀音淨瓶暫且不提,這事回頭再說,這次去雲府,娘這樣委曲求全,還不是爲了整個梅家的顏面,可不是哪一個人的顏面!”這樣的話,無疑是在打杜氏的臉,偏他說的大義凜然。

張氏便呵呵的笑了。

杜氏冷冷的掃過兩人,道,“五彩觀音淨瓶的來歷與梅家無關,卻是以梅家的名義送出去的,須知,若非那對五彩觀音淨瓶,未必有今日雲府的帖子,這便是梅府的顏面。”

說着,目光再度掃回,緩言道,“爲雲府準備禮品一事,兒媳從未置喙,老太太剛纔說讓兒媳自己置辦,兒媳也依着,老太太願意一手打理送禮一事,兒媳也絕無二話,一切都是依着老太太的,兒媳從未強求,老太太何需委曲求全一說?只是也再找不出第二對五彩觀音淨瓶送去全梅家的顏面了。”

若胭暗暗吃驚,隱約覺得杜氏有些改變,似乎也會爲自己辯解了,或者是,不再任其捏圓拍扁而一語不發了,奮起抗爭?幡然醒悟而掙扎?這原是好事,不知爲何,若胭總感到心悶。

“你渾說什麼!不孝婦人!”梅家恩厲聲吼道。

杜氏冷冷淡淡的回他一句,“我渾說什麼?這不過是老太太的原話,也非我說出來的……”

“你能與我娘比!你算得何人?”梅家恩怒喝。

若胭猛地一推門,揹着陽光,定定的站在門口,一眼就將三人情況收入眼底,杜氏清瘦的站在中央,清冷的目光在們推開的一瞬間變成驚訝,張氏拉着梅家恩的手,滿臉的委屈,梅家恩輕輕的拍着張氏的手背,對杜氏怒目相向。

你算得何人?

聽巧雲說,上次梅家恩也是這般指着杜氏羞辱的,如此無情無義的話,他竟然可以一而再的說出來,可見心裡是全無髮妻的。

也對!若胭早就能肯定了,他心裡滿滿的、滿滿的唯有張氏一人,其他人,都是用來敬奉張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