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畫師是租房住在附近的落魄秀才。
自從十多年前中了秀才,他此生的運道就彷彿全部用光了似的,趕考了好幾次,結果次次不舉。
加之家裡和許多考生一樣,不過是最普通的小民,因此不得不在學習之餘,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一家子。
好在他的畫藝不錯,加之偶爾替書肆抄書,又或者替人寫些來往書信,倒是能勉強餬口,自給自足。
剛接到這個活的時候,他原本是有些抗拒的。
給成年人畫像他倒是樂意之至,畫得好,再奉承幾句,說不準就有額外的收入。可要給一個一歲左右的小不點畫像,那就確實是一種考驗了。
根本沒有孩子坐得住嘛。
估計毛老闆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出了足足兩倍的畫資。嗯,看在銀錢的份上,他來了。
可開始畫像才發現,這孩子簡直比大人還聽話,自己就擺好了姿勢,面帶微笑,稍稍高昂着頭,端正地坐在那裡。見狀,他趕忙聚精會神地開始作畫。
他先畫出了和蘇潤梔的臉型一模一樣的輪廓,然後再畫他精緻的五官。至於身上的衣裳,見毛老闆根本沒吭聲,他便知道另有安排。
於是,爲了節省時間,也對得起這孩子的耐心,他畫的又快又好。
選了一套自認爲非常漂亮的寶藍色的衣裳,很襯蘇潤梔白皙的膚色,又選了一匹細密厚實的棉布,王氏這才滿意地朝倆兒子走去。
結果,她驚訝地發現,蘇潤梔除了偶爾動一動之外,其餘時間基本保持着同一個姿勢。
這還得了,肯定難受死了!
也難怪姓毛的那樣大方,讓自己再挑一匹布了!
想到這裡,王氏便朝那畫師走去,見紙上是自己熟悉的寶貝孫子的模樣,看樣子也差不了幾筆了,這才作罷,回到桌子繼續邊喝茶吃糕點。
多塞些進肚,指不定今天的中飯就不用吃了。
果然,在王氏坐下不久,那畫師便畫好了。
當然,僅僅是頭部。至於衣飾,想也不用想,肯定是會用店裡的款式和料子。
見狀,王氏立即就站了起來,準備過去抱抱蘇潤梔,誇他幾句,順便給他活動活動手腳,按摩一下脖子。
只是,她還沒動呢,就見蘇潤梔自己從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滑了下來,晃了晃脖子,然後雙手叉腰,前後左右活動脖子和腰部。
肥嘟嘟、短胖短胖的身材看着確實是有些滑稽。
王氏和衆人:……
“娘,我們回家吧!這天越來越熱了……”
“嗯,走吧,是該回去了。大山,來,你抱着小羊。小山,來,拿着衣裳和布匹……你們先慢慢走着,我去給小偉和狗娃買點零嘴。”
抱娃抱了大半天,王氏現在隱約覺得手臂有些疼。
“爹,舉高高,舉高高!”
蘇小山小心翼翼地將布匹和衣裳放進了自己裝有粗麪的竹筐裡,蘇大山則將孩子託了起來,讓他坐跨腳坐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小羊,想撒尿的話就告訴爹,等爹放下來再尿尿,知道嗎?要不然,我可要打屁股的。”
對此,蘇潤梔用自己的小手輕輕拍了拍蘇大山的頭,示意他放心。坐得高看得遠,他這才發現,名不見經傳的青山鎮倒是挺繁華的。
這完全是他還未弄清楚狀況才這樣想。
事實上,青山鎮地理位置極好,離縣城還不到一天的路程,是青山縣人口最多的一個鎮,其繁華程度,也是其他鎮比不了的。
過了一會兒,王氏一邊快走一邊抱怨地趕了上來。
“娘,你買包子?嗯,好香啊……”
“你這狗鼻子真靈……難得來一趟,就買了幾個,香香嘴巴……就是太貴了些,一個肉包子就要兩文錢,都可以買四個雞蛋了。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去年旱了一段時間的緣故……”
一個包子兩文錢,王氏一下子就買了九個,自然心疼。
“那,來吧,張嘴……”
見蘇小山挑着竹筐,滿頭大汗,又一臉饞相,彷如小時候,王氏一時心軟,便撿了個肉包子掰開餵給他了。蘇小山也不見彆扭,張口就咬了。
一邊咬,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娘,真好吃!”
等蘇小山吃完,王氏快步走了一會,追上在前面嬉戲的蘇大山父子,照着剛剛的樣子將包子掰開先餵了蘇大山,接着又讓蘇大山低頭,將一個包子遞給了蘇潤梔。
“娘,你也吃啊。”
“阿婆,你也吃啊。”
父子倆倒是難得的同步,聽得王氏一喜。
“誒,我都半截子埋土裡的人了,吃這個浪費。剛剛吃了不少糕點,我還不餓。還剩六個,回去給大丫三姐妹一人一個,秋菊那丫頭一個,狗娃和小偉一人一個……”
蘇大山蘇小山心裡頭一陣感動,又彷彿想起了他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場景。王氏和蘇老頭總說自己不餓,把好吃的勻給他們兄弟三個。
只是,多半是王氏挑着竹筐,蘇老頭背上背一個,手裡抱一個,偶爾給他倆買些零嘴。
只有蘇潤梔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王氏居然沒有想起給蘇二山買一個肉包子。
王氏自己也忽略了。
說起來她最重視的就是蘇大山,最疼愛的就是蘇小山。至於蘇二山,因爲是老二,上不上下不下的,關鍵還沉默得很……總之地位有些尷尬。
“娘,這衣裳和布是咋回事啊?”
蘇小山早就想問了,可又怕壞了王氏的好事。再說了,那掌櫃的好吃好喝的招待着,糕甜茶香,他也沒時間問。
可以肯定的是,王氏是沒給錢的。
又想到蘇潤梔乖乖地坐在那裡任由那窮酸秀才作畫……難不成,這與蘇潤梔有關?
說起這個,王氏立刻滿臉堆笑,寵溺地看了一眼蘇潤梔,這才得意地說道:“要說今天都是託了小羊的福!白白得了這衣裳和布料,還吃了那樣好的糕和茶。”
“小羊?小羊怎麼了,娘?”
看來還真與這胖乎乎的小子有關。
結果,王氏還未說話呢,就聽蘇潤梔咿咿呀呀說個不停,似乎還有些着急。蘇大山不明所以,王氏卻是聽懂了他說的一個“尿”字。
“大山,快,快把小羊放下來,他要尿尿了。”
說來也怪,這孩子打小就這樣,一歲之前要尿了就大哭,現在則是咿咿呀呀的大叫,很少尿在牀上或者褲子裡,倒是給大人省了不少事。
特別是冬天,別人家常因爲孩子半夜尿牀不得不冒寒起牀收拾,蘇潤梔這裡卻是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
待到站穩,也不要王氏抱,自己站在那裡,飈得老遠。
尿了便困了,被蘇大山抱在懷裡睡覺。
“我不是抱着小羊閒逛準備給狗娃幾個一人買件透氣的衣裳麼!結果那毛老闆就找上我,說稀罕咱們小羊,要爲他畫張畫像放在店裡招客人……”
“哦,我知道了,這布匹衣裳還有那些吃的喝的就是他給咱們的報酬?要我說,也太少了點,娘你當時不該那麼快就答應,和該我商量商量……”
不等王氏說完,蘇小山腦子活泛,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說他咋這麼大方,原來是這個緣故。”
“這可不,當時還嚇了我一跳,以爲他要搶娃呢,差點就喊救命了。不過他還說了,每季都給咱小羊一套時新的衣裳穿。”
蘇大山聽了自然開心,心道自家胖兒子果真是個有福的,逛個街都能遇到這種好事。但蘇小山卻覺得王氏這次是虧了。
要是他在,自然有本事讓那個毛老闆每季拿出兩套衣裳來,這樣他的兒子也可以有新衣穿。
可惜太晚了。
幾人剛回到家,就見朱氏和阮氏坐在門檻上,拿着蒲扇扇着,不知道在聊些什麼。
有了巨大的瓊花樹遮陰,倒也涼快。
朱氏“騰”地一聲就站了起來,和蘇小山一樣有狗屬性的她鼻子靈敏的很,恍惚聞到了肉包子的味道,還眼尖地看見了竹筐裡的布匹。
“喲,這布不錯,真厚實,做棉衣肯定暖和。還有這衣裳,料子太好了,一看就透氣。娘你也太……”
一看就是蘇潤梔的尺寸,所以下意識的就要發作。
只是,忽然瞥見蘇小山在向自己不停地眨眼,接收到這個訊息,她才硬生生將“偏心”兩個字憋了回去。
不過,王氏是什麼人啊,朱氏沒說出口,不代表她沒有自己的判斷。
“這衣裳沒要錢,還有這布也是,都是我小羊自己賺來的。有本事,讓你兒子自己賺去……大丫二丫,秋菊,帶狗娃和小偉出來吃肉包子了……”
王氏哼了一聲,一點沒給朱氏面子,惱得朱氏暗中靠近蘇小山時狠狠擰了幾把才略微消了一點氣。
等聽蘇小山說了來龍去脈,蘇小山又遭擰了幾下。
蘇小山:……
阿西吧!死婆娘,有本事擰我娘去啊!
晚飯的時候,全家人自然都知道了這件事。
阮氏開心和自豪,李氏羨慕,朱氏不以爲然,又覺得可惜今天去鎮上的不是她的狗娃。
否則,有這個運氣的就是自己的兒子了。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着,漸漸地,蘇潤梔會長串長串的講話了,走路也越來越穩,到後來會跑了。
也許是憋了太久的緣故,自打會說話,他便特別喜歡與人交流,頗有小話癆的傾向,經常把蘇家上下逗得哈哈大笑。當然,有些奇怪的話語和奇思妙想也會弄得大家非常迷惑。
大人聽不懂,就當是小孩子亂說了。
總之,抓週之後的這兩年裡,蘇潤梔開始大膽起來,有意無意地展示自己與村裡的娃不一樣的一面,刻意營造自己是與衆不同的氛圍。
他就是要讓蘇家人甚至是蘆葭村的人明白,他打小就與別的娃不一樣。這樣做也只有一個目的,等以後真正開始唸書了,大夥也就不會那麼驚訝了。
首先,他選擇了展示對於他這個年紀來說超羣的記憶力。
他總是跟在王氏或者蘇老頭身後,仔細聽他們在說些什麼,然後便暗暗地記下來。有些是親戚家成親生娃的日子,有些是需要交稅的金額,有些是糧食的產量,有些則是家長裡短,他都刻意記下了。
等到王氏蘇老頭一時想不起來,他便及時出現,說出自己記住的那個日期或者數字或者事情的始末。
“大山,你大姨家的柱子是下月哪一天成親來着?”
“這……娘啊,這我哪記得啊?”
“我知道我知道,阿婆,是下月十八。”
諸如此類的事情一多,大家便習以爲常了,甚至還會給蘇潤梔佈置“任務”,讓他幫着記一些東西,而蘇潤梔也從未讓他們失望。
實在記不住的,便使石頭用阿拉伯數字刻在後院的僻靜處,需要的時候一看便知。
其次,毫不猶豫展示自己對讀書這件事的熱愛。
蘇大山是念過幾年私塾的,雖然天賦有限,但哪怕到了現在還是認得幾個字的。至於算術,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也基本能夠解決。
每當蘇大山有空在家,蘇潤梔便主動靠上去讓他教自己識字。剛開始是兩三天一個字,後來便是一天一個字。
這個速度對於蘇潤梔來說已經夠慢了,畢竟他好歹是大學畢業生,這樣吊着速度不過是爲了讓蘇大山能夠適應,也爲了能夠牢記繁體字的一筆一劃。
學習了一段時間,他倒是有點明白爲何近代要進行文字簡化工作了。雖然到現在都還有爭議,甚至有人說這是一項吃力不討好的事,是退步,是錯誤。
繁體字確實太麻煩了!
雖然簡化字不利於文化傳承,因爲字體簡化後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意思,特別是對於象形字來說,但卻相對簡單易識記,能夠最大限度地加快老百姓識字的速度。
對於初初識字的蒙童來說,面對有些極其複雜的字體,少寫一筆多寫一劃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待到應試的時候,便是致命的了。
據說有些朝代的考試相當嚴格,哪怕是最初的童生試,一旦發現錯別字,至少當門考試是絕不會讓你通過的。
對於習慣了簡體字的蘇潤梔來說,這一點尤其頭疼。
好在他的名字那三個字相對來說都挺好寫的,像懿字之類的,初學者估計寫一次哭一次。
最後便是背《三字經》。
剛開始的時候,蘇大山怎麼教,他就怎麼念。後來,刻意讓蘇大山成段成段唸了幾次,他便自己照着全唸了。
兩年下來,在蘇潤梔滿了三歲、蘇潤厚七歲、蘇潤偉六歲的時候,他已經認識兩百多個字了。
至於《三字經》,早就能倒背如流了。
王氏和阮氏自不必說,就連蘇老頭和蘇大山都覺得蘇潤梔天生就是讀書的料。
相比之下,蘇潤厚和蘇潤偉就有些不夠看了。
倆人都是坐不住的性子,明明拿着樹枝在溼地上一筆一劃的練字,練着練着他倆便開始鬼畫桃符,寫一些人類看不懂的外星字體,或者畫一些莫名其妙的抽象畫。
哪怕是印象派看了,也會搖頭。
再比如背《三字經》。
要說這本書被列入中國經典啓蒙教材不是沒有道理的。
單單是內容就包括文學、歷史、哲學、天文地理、人倫義理、忠孝節義等,聽起來很難,但由於採取的是三字一斷句,因此讀起來朗朗上口,通俗順口易記。
很是適合小兒啓蒙。
蘇潤梔明明更小,還小了很多,但由於用功,坐得住,聲音軟糯,口齒清晰,聽他背誦《三字經》簡直是一種享受。
反正王氏和阮氏坐在院子裡幹活的時候,就很喜歡聽他背書,既動聽也打發時間。
但是,蘇潤偉和蘇潤厚就明顯不行,背起來結結巴巴的,經常忘詞,聽着讓人莫名捉急。特別是阮氏,她聽得時間長了,自己都能背誦其中的幾段了。
此外,蘇潤梔雖小,但卻最是有恆心。
早上,阮氏起來做飯,他估摸着時間便掙扎着起牀,自己跑到屋後的竹林裡,大聲背誦蘇大山教過的內容。
這時,蘇潤厚和蘇潤偉倆兄弟還在牀上呼呼大睡。
凡此種種,越發顯得蘇潤梔與衆不同。
當然,也顯得他的倆個堂哥平凡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