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房裡又新添了兩了火盆,這樣一弄就不像前兩天那樣只暖和那一畝三分地了。鬱柳不知從何處找來了個小手爐,外面裹了塊雪貂的皮子,遞到了安恕手裡,讓她抱着取暖。
打將她從外面接回來之後,她整個人就連動都不帶動的,也不說話了,跟個屋裡的擺設似的,鬱柳寧可看她大哭一場,也不願意看她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
沒一會兒,就聽一隊配甲兵將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傳至耳邊,鬱柳知道是押着的那個人被帶過來了,她看了眼安恕的面龐,見她細密的睫羽微微顫了顫,卻並沒有睜開眼睛,只好起身,去外間打起了帳簾,將人給帶了進來。
杜嫂子打被劫來北戎,就還沒住過這麼華美的帳房,她稍稍打量了一圈,待見得正中那個背坐着的身影,就收回了略顯逾越的目光,規規矩矩地循着鬱柳的手勢,跪坐到了安恕對面。
在她手邊就擱着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盆,杜嫂子搓了搓粗礫的雙手,又往火源處挪了挪,才坐定了。
鬱柳也挨着安恕身邊跪坐了下來,主要是爲了防着對面的那個女人,畢竟敵友難測,要是她突然發難,她也好趕在安恕吃虧前將她給護住。
安恕聽着對面發出的窸窸窣窣的動靜,遂擡了眼簾看了眼此刻顯得有些侷促不安的杜嫂子,她微垂着頭,安恕也瞧不清她眼底的神色,只看着她好似比上回見時更瘦了些,氣色也不是很好,臉上蠟黃蠟黃的,頸子上還有道紫紅色的血痕,看起來已經傷了有些時日了,像是被人用什麼東西抽打所致。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灰褐色的衣服既不像毓國的服飾,也不像北戎當地人穿的袍裘,好像就是拿些零碎的皮子布料胡亂縫補拼湊而成,衣袖下的那雙手粗粗黑黑的,上面還沾染了的一些不知從什麼地方蹭上去的黑灰色污漬。
杜嫂子像是察覺到了安恕正打量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掰了掰手指頭,又將衣袖往下拉了拉,安恕見了她的這些小動作,就將視線擡高,拎起了火盆上架着的一個水壺,將那裡頭燒開了的熱水斟到了杜嫂子手邊的水碗裡。
“嫂子喝點熱水暖暖身子吧。。。”安恕邊說着,邊給自己也斟了滿滿一碗,期間鬱柳想要接過她手裡的水壺代爲效勞的,卻被安恕一下給制止住了,她難得的對鬱柳好脾氣地笑了笑:“行了,就別倒來倒去的換手了,左不過倒碗水,還難爲了我不成。。。”
鬱柳只覺她笑得寡淡,也沒有再阻止了,安恕倒完水之後就將懷裡的手爐擱到了一旁,捧着水碗淺抿了一口,邢嫂子見狀,也吸溜着飲了口水,之後就一直將水碗捧在手心裡取暖。
“鬱柳,可還有些什麼能吃的東西,幫我端點兒過來吧。。。”
這還是安恕來了北戎之後頭一回主動問她討要吃食,鬱柳用腳後跟想都知道她要這東西是爲了給誰果腹的,她有些猶豫着應不應該留她自己在這兒面對着一個看起來如此邋遢的中年婦人,安恕看她一直沒動換,也知道她在顧慮什麼,只好又回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鬱柳這才一步三回頭地依她所言出去找吃的去了。
支走了鬱柳,安恕就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嫂子來這邊,已經多久了?”
杜嫂子抿了抿乾裂的脣瓣,沉默地往前回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已經在這處待了大半年了,她答完之後就飛速地瞟了安恕一眼,見她只是暗自沉吟的樣子,就悄悄放鬆了一直暗暗緊繃着的身子。
安恕見她不像初進屋時那麼拘謹了,就繼續追問:“那跟嫂子一道過來的那些人。。。我是說,那些從嘉陽城被劫掠過來的人,還。。。還剩下。。。多少?”
安恕問到最後已經沒了底氣,可她這句話一出口,面向她的杜嫂子人又立即僵住了,她的臉上一片麻木失去了全部的表情,安恕等了好一會兒,纔看到她吸了吸鼻子,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男人們跟。。。那些半大的孩子們,我就不知道了,我來這之後,就跟其他一些同齡的婦人被分到了一處,要麼做些洗涮的粗活,要麼就被放出去打牧草,最早的時候,大概有幾百號人,現在,剩下的還能動換的,也就五十不到了吧。。。”
杜嫂子只覺得從心坎裡的那份苦延及至了脣舌,答完話就感到氈房內的氣氛凝固住了,就連她跟安恕之間也陷入了一段冗長的死寂,後來她看到安恕的指尖微弱了動了動,聽她顫抖着嗓音問了一聲:“那嫂子。。。身子可還安健?”
“誰知道呢,呵。。。也許下一個倒下去的就是我也說不準,老天爺是看我的苦還沒受夠吧,或者。。。命不該絕?”杜嫂子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苦澀地勾起了嘴角。
安恕看着對面佝僂着坐着的女人,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她過去認知裡的那個杜嫂子只是個唯唯諾諾只識夫命的愚蠢女人,可這回在北戎見了,卻覺得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樣了,或許是爲了活命,或許是爲了其他什麼,她直覺感到她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杜嫂子了。
“那你可知,北戎這邊感染疫病的情形如何?我看東北邊的帳子裡已經收了不少病人,但大部分都是毓國人,只有不到三成的北戎農奴,這又是怎麼回事?”安恕收了心思,回想起自己剛纔看到的實情,再度問道。
杜嫂子冷冷笑出了聲:“呵。。。在這裡人的地位雖分三六九等,可這疫病邪癘找上誰的機會可都是相同的,不過,你以爲北戎那些貴族也會被收進那種地方去嗎”,杜嫂子搖了搖頭,“那都是跟我們一樣的奴隸染了病之後去的地方!進了那兒,就只有等死的份,沒有藥,沒有大夫,能撐一天是一天,撐不住了就被拉出去處理掉,在你來之前就已經處理了好幾撥了。。。”
杜嫂子自己就參與過好幾次處理屍體的事,今日跟安恕再講起來就像是個局外人了一樣木然,在她眼裡既看不到波動,更沒了什麼懼怕,彷彿疾病與死亡對她而言已經喪失了威脅的能力,她現在又跟那些帳子裡的“活死人”有什麼區別呢,無非是多捱一天算一天罷了。。。
安恕後來又問了些更詳細的內容,例如那些病患發病時的情況跟病中的症狀,杜嫂子將自己知道的都跟她交待了,兩個人之間的交談纔算是告一段落。
安恕聽完杜嫂子說的那些,心裡已經有了些計較,她又替杜嫂子倒了碗水潤喉,揣度着鬱柳要回來的時間,趕在她進來前一伸手就拉住了杜嫂子的袖口,堅定地小聲說着:“我將來恐有一事要求助於嫂子,嫂子可否幫我一次?”
杜嫂子錯愕地瞪大了眼,茫然地回問道:“什。。。什麼事?”
鬱柳恰巧在此時掀了帳簾從外頭走了進來,安恕只好訕訕地鬆開了抓着杜嫂子衣袖的那隻手,掩飾般地回了句:“我以後再同你說吧。。。”
鬱柳拎着個大盒子走到近前,先是上下左右檢視了一會兒安恕,見她跟自己走時沒什麼變化,就將食盒擱到了矮桌上,將裡頭的吃食一一取了出來。
杜嫂子看見那些吃的就下意識地嚥了下口水,安恕將那些盤碗又往她那邊推了推,示意她隨意食用,杜嫂子也不跟她客氣了,既說要有求於她,那現在就算吃她一頓也說地過去。
安恕看她手上有些髒污,又讓鬱柳給擰了塊溼帕子遞過去給她擦手,杜嫂子那邊早都等不急了,已經抓着一條羊腿大口啃了起來,她這大半年過得肚子裡沒半點油水,一條羊腿不消多時就進了肚。
安恕看得有些呆,杜嫂子仍掉那根腿骨,“哐當”一聲砸在了桌面上,她這才就着帕子擦了擦手,眼皮擡也沒擡,含混地冒出了句:“你不吃呀,你不吃我可都吃了啊。。。”話落,就又撕下了好大一塊的牛肉,囫圇着嚥進了腹,壓根沒理會安恕後來回答了句什麼。
她吃得又快又急,沒一會兒就風捲殘雲般地解決了整桌的食物,現不止安恕,就連鬱柳都看傻眼了,心道這女人也不知是餓了幾日了,她拿來的這些分量足夠兩個成年男子吃的,還指望着安恕能吃上幾口 ,怎麼就全都進了她一人的肚皮呢。。。
杜嫂子又灌了碗熱水下肚,這才滿意地打了兩個飽嗝,安恕見她臉上現出了點血色,跟剛進房時相比顯得紅潤了些,又追問道:“嫂子吃好了?要是覺得不飽我再叫人送點進來,或者。。。給你包上些你帶過去晚上吃?”
杜嫂子連忙擺擺手:“快別了,我能帶回去多少也全都給別人塞了牙縫,一個個要是真見了你這兒的伙食,還不得饞得眼都綠了,算啦,賤命有賤命的活法,秦姑娘要是沒什麼事要問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在你這兒耽誤了這麼老半天,回去的活還不得幹到晚上去。。。”
她嘀嘀咕咕了一堆,安恕腦子裡卻突然想起了一樁事,正猶豫着要不要今兒就直接了當地跟她說了,杜嫂子那邊廂已經晃悠着站了起來,安恕見狀,也趕忙起身,在她快要經過身旁的時候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臂,杜嫂子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當口,就聽見安恕迅速地小聲說:“你的幾個女兒,她們都還活着。”
她登時就邁不動腿了,人哆哆嗦嗦地轉了過來,兩手一把握住安恕的臂膀,激動地反問道:“你。。。你說的可是真的!當真?你沒騙我?!她們。。。她們現在在哪兒。。。過得,過得好不好?”杜嫂子一邊問,豆大的淚珠就滾了下來,鬱柳沒聽清安恕跟杜嫂子說了句啥,就見那個中年婦人忽然一下激動了起來,拉扯了安恕問了一堆問題,鬱柳不明就裡,趕緊上前拉開了她,安恕揮退了鬱柳,任杜嫂子再次拉拽住了衣襟,這回她就不再遮遮掩掩的了,直接跟杜嫂子道明瞭這件事。
“我也是從旁人那兒聽來的,說是你家幾個姑娘都被人給救下來了,後來跟嘉陽城裡的其他孤兒們一道,被送去了慈安堂裡養着,但人都還好好的,季大人也從衙門裡撥了好些銀兩,城裡還有不少婦人自發去那邊照顧孩童,所以。。。”
杜嫂子哭得說不出話來,只一味地點頭應和,安恕勸了她一會兒,儘量挑她知道的比較好的那部分消息予她知曉,可孩子沒了親孃的照顧,就算有地方收養看護,又能過得有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