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外熹微的晨光一點點地驅散開了濃黑的夜,雖然天色還沒完全亮起來,卻已經有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外出活動捕食了。
安恕昨夜只睡了兩個時辰不到,她慢慢睜開了酸澀的眼,遲緩地將手上的那件外袍抖了抖。貼身的衣物還殘留着烘烤了一夜的溫暖乾燥,她剛要往身上罩,誰知動作略大了些,有個東西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從懷裡掉落了出來。
安恕沒看清那是個什麼物件,倒還是眼疾手快的就要去接,她原以爲會掉在地上弄出的動靜會引來官兵的查探的,不過好在廟裡的地上早被鋪了一層不薄不厚的稻草,那枚物件掉落其上,只發出了輕微的一聲“叮”,就連身旁的人都沒察覺到。
但她一看到眼前的那枚東西時,整個人就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
因爲掉在地上的不是別的,正是她上一世服毒自盡前挽在發上的那一枚素銀釵。安恕趕緊蹲下身將它撿了起來,再一次地確認了沒有人發現她的異常舉動之後,重新小心仔細地將它收入了懷中。
這件事情發生的實在是太過玄妙了,安恕隔着一層衣襟用手輕輕摩挲着這柄銀釵的形狀,劇烈的情感反覆地衝刷着她的心魂,震撼得她差點又再度落了淚,忍了好半晌纔將眼眶內的淚水給忍了回去。
她虔誠地覺得這就是天意,是她悔過後的一次希望,是能重新找回邵敬潭的一柄鑰匙,將她再次帶到了有他在的地方。她纔剛剛十六歲,一切都是那麼的早,所有的事都還來得及轉圜,她們還可以有這麼這麼多的日子可以朝夕相處,甚至還能走向與前一世明顯不同的結局。
想着前一世,其實於她而言就在不久之前,當自己從她人手裡重新拿回這枚銀釵時的情形,安恕差一點就喜極而泣了,暗自慶幸着不管原先受了多少的苦難,可老天終究還是待她不薄的。。。
話說這枚素銀釵的由來,確是當年邵敬潭增予秦安恕的定情之物,東西雖說是不甚貴重,卻寄託了這個向來寡言的男人最熾烈的情意。自打那時邵敬潭將她從水裡給救了上來,再到押解路上的點滴陪伴,年輕的軍人從最開始的憐惜之情,到後來的相處中就傾心戀慕上了她。
雖說安恕這一生已經註定是罪臣之女了,淪落爲奴也是既定的結局,但邵敬潭還是爲了他動用了能夠動用到的全部關係。可當時的邵敬潭還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宣武校尉,軍功都是每一場硬仗裡奮力廝殺實打實的掙出來的,可不管是從權力再到人脈,他能盡的力也都是有限的。
即使在面對當時如此的世道艱難與人情險惡,安恕仍是頑強的撐了過來。十六歲的豆蔻韶齡,在面對着這樣一位英武男子的示好時怎麼可能不會心動!
她知曉他心內苦,也不強求什麼結果,邊關生活艱苦異常,常有北戎軍隊奔襲百里肆擾毓國邊境城鎮,她唯一盼着的就是能夠守在他身邊,在他打完一場惡仗回來之後還能隔着人羣遠遠望上他一眼,她便安心了。
只是好景不長,在時隔十個月之後,來自帝京的皇三子莫永淳借監察涼州軍政一事來到安恕身前,隨之而來的,還有他向她拋出的那根復仇的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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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了“鬼胎案”之後,大皇子的勢力已經基本被肅清了,這種局面下看似受益最多的就是二皇子了。
爲何?因爲三皇子永淳先天就患有足疾,母妃的家境又不夠顯赫,自然是無法與那位風頭正勁的二皇子相競爭的。
這位三皇子倒也能忍,他韜光養晦,避其鋒芒,只安心做着自己分內的事,旁的皆不涉足、不理會,且不論他是否別有居心,但這一切在當時的元昭帝眼裡卻成了安分守己的典範。
當他來到安恕所處的涼州嘉陽城時,她的命運就開始一點點地發生了轉變,再表明了自己一片傾心相許的誠意之後,安恕很明顯地並沒有被他所打動。
男人倒也不急不躁,他不溫不火地表示仍會給她時間讓她來好好考慮,屆時要不要隨他回京全在她的一念之間。只不過在臨出門前他輕飄飄地附上了一個若有似無的問句:“安恕,你以爲,你父親獲罪被殺,真的像大理寺所斷言的這麼簡單嗎?”
甫一說完,就不再看向她,徑自拄着拐走了出去。因爲他心裡知道,秦家的冤案對於她而言就是一個死穴,她是不可能不上鉤的。。。
安恕被他的這個問句給蠱惑住了,父親含冤被害,家族就此盡毀,她能猜到這裡面涉及到了什麼樣的宮廷陰私,擋了什麼人的奪位之路,怎奈自己只是孤身一女子,又被貶斥爲奴,不能爲父親、爲整個秦家報仇。
莫永淳的話語果然起了作用,他成功地燎起了安恕心底復仇的慾念,燒灼地愈發熾烈,最終令她毅然決定拋卻一切,包括她跟邵敬潭之間的感情,選擇追隨着那位皇子重回帝京。
在離開涼州臨行前的那天晚上,恰好是個中秋,原本預示着團圓的日子,卻孕育出了離愁。
安恕狠着心將那枚銀釵重新交還到邵敬潭的手裡,男人一臉的錯愕與訝異,他想不清是什麼原因令之前這個讓自己傾心以待的女子在今夜變得如此冷絕無情。他想要去查探她真實的神情,可安恕卻強硬地別過了頭,她只是拼命忍着欲要奪眶而出的淚,努力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隻寡情的獸,她將自己的語調變得冷血又生硬,平平地道了句:“自今往後,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望君珍重。”
轉身欲要離開的瞬間,邵敬潭急迫地抓住了她一側手腕,焦急地問了一句:“那麼,安恕,在那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騙我的?你從未曾屬意於我過,是嗎?”
秦安恕始終沒有轉回身,自然也就沒有機會看到這個向來堅毅的男人臉上落寞的神色與赤紅的瞳眸,最後她像是完全放棄了全部生機,忍着胸口洶涌澎湃的情感,狠狠閉上雙眼回答了他。
“是的,從未,你知曉的,我只想更好地活下去而已。”
邵敬潭終於撤回了自己緊緊抓握住她的那隻手,安恕得了這個空子,覺得再多留一刻,這場戲就再也演不下去了,頭也未回地快步走遠了。
是夜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片雲,就獨留那一輪圓月孤清的高懸於天空,皓潔又清寒的月光隨意地灑遍了他滿身,男人依舊孤獨地在原地立了好久,像是不敢相信這個既成的事實一樣,銀釵被他用力攥在手心裡,力道之大甚至將它彎折出了一個弧度,他一氣之下想狠狠地將它擲出去,最後卻依舊沒有這麼做,因爲儘管安恕傷透了他的心,他也依然捨不得。。。
安恕直到後來已經是用跑的飛奔到自己的住所,眼淚沒有忍住地流了滿襟,她沒敢發出很大的動靜,只捂住脣低聲啜泣。
驀然間,她猛地想到了什麼,只擡手掀開了簾幕邊的一條縫隙,當看着那個男人還維持着相同的姿勢站在原地的時候,她覺得心臟被揪得更疼了,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這段姻緣被她親手給推開了,葬送了。
他在賬外站了一夜,她在帳內也哭了一夜。她一遍遍地在心底默唸,結局已定,就是這樣了安恕,也已然只能這樣了,你沒有其他的選擇,爲了秦家,也爲了你自己,現在斷掉這份情,對誰都是最好,因爲即便你留了下來,你們也不會有未來的。。。
可是走到今天的這個地步,我親愛的愛人,我甚至不敢向你好好道個別,就選擇離開了你,我不奢求你能夠原諒我,因爲我終究還是那麼深地傷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