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清盞原來不是圓臉姑娘。當她將頭從裝有熱水的臉盆裡擡起,然後輕輕揭去麪皮的時候,她的下巴比較尖、看起來像一顆瓜子,一張瓜子臉再配上大大的眼睛、玲瓏的鼻子、櫻桃般的嘴巴,這個姑娘看起來怎麼也是美麗而可愛的。
只是、有誰要覺得歐陽清盞是可愛的,那麼這人也就離吃虧不遠了,因爲她是典型的人畜無害的臉蛋下面,埋藏着一顆不安分守己的心。
“這個給你、還有這個,”歐陽清盞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疊‘麪皮’和幾粒金豆子道:“你這人呆得很而且武功也稀疏平常,以後行走江湖的時候把麪皮戴上然後再用金子開路,有錢能使鬼推磨何必動刀動槍呢——哎呀放心!已經被歐陽長遷用酒泡過了毒不到你,況且你就算吃了我瓜子也沒事還怕這個麼?”
冉阿玉也就昨天才從歐陽長遷口中得知,原來歐陽清盞的瓜子是不能隨便吃、她的金豆子也不能隨便拿的,用中年人的話來說就是‘這瓜子和金豆子是被蜈蚣血泡過,上面沾滿了瘴氣,一般人碰了身上可是要膿瘡的。’歐陽長遷爲何能吃?他是可以依仗高深的內力將瘴氣逼出體外,至於冉阿玉吃了瓜子又爲何沒事呢?卻是大家都沒有想通的。
“這麪皮......軟綿綿的也不知是什麼做的,”冉阿玉疑惑的接過她手裡的東西,“還有鹽幫和水運碼頭那些人與你無冤無仇,歐陽姑娘不應該這樣對人家的。”
“總之不是人皮,”麻花辮姑娘當然懂他的意思沒好氣的道:“你這人不但呆還很囉嗦,那些人若不貪心又怎麼會無緣無故白受我的金豆子?他們若不受我的金豆子又如何會吃虧着了本姑娘的道?哼!說到底也只是他們的貪心害了他們。”
“只是......”
他本來想說,只是你不先拿出金豆子在那裡顯擺,人家又怎麼會見財起意?人家不見財起意又怎會吃虧?說到底人家的禍事還不是你歐陽清盞引起的。不過冉阿玉向來不一個非要爭個輸贏的人,況且這瘴氣也只是使人肌膚長瘡落下病根,而且歐陽清盞也說了,這些人去了金烏城她是會救治好他們的,所以青年也就沒再說什麼了。
“歐陽姑娘多保重!”冉阿玉抱拳道。
“死不了!”她一邊回答一邊跨出門檻,心中始終不太舒服冉阿玉如此看自己,“還有、別以爲我在青牛山沒說出真相就是對你不起,後來你也看見了,那牛鼻子是要至你於死地,留在青牛觀也未必就比離開好,所以其實說不說也沒什麼重要的了——保重!”
“的確,”冉阿玉盯着她被籠罩在晨曦中的背影喃喃自語,“相信你的人不必說,不信你的人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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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海郡去往柳州城算得上千裡迢迢了,但再遠的路只要心之所向,縱然是萬水千山也不可阻擋;也就是說,這世間某些距離的遠近,得用人心來衡量。
是什麼東西讓冉阿玉沒有返回青牛鎮,也拒絕了歐陽清盞的邀請一起去金烏城,反而要孤身前往柳州城呢?是因爲蒙面人說過‘小哥可以去柳州城聽聽自己的故事。’這句話點燃了他埋藏在心裡的那個疑問——我是誰?又來自哪裡呢?
鮮少有年輕人能做到對自己的身世之謎不管不問,冉阿玉當然也不例外,所以一旦有了什麼消息,他便會像聽見老鼠叫聲的貓兒那般尋聲而去,哪管前方是不是陷阱。
他和秦麻子等人往北而上,期間過臨江、平都、出樑城、翻越二龍嶺,這就走了半個月。一路下來各地美食吃了不少,當然風餐露宿也不少。
期間秦麻子以及他的兄弟對冉阿玉照顧有加,皆因爲他們認爲冉阿玉與李二花的關係不簡單(這些人還不知道歐陽清盞的身份,也不認爲冉阿玉就是歐陽清盞的哥。)不管怎麼說,照顧好財神爺身邊的人總是不錯的嘛!何況到了敘州城有些事,秦麻子還要請他冉某人高擡貴手。
過了二龍嶺便是一馬平川,放眼望去天高雲淡阡陌縱橫。一行八人走上了一條通往敘州城的官道。雖時至中午太陽高懸,但現在並非酷夏偶有涼風習習,大夥走在路上也並不煩悶。
“怎麼樣?覺得可還順手?”秦麻子看着冉阿玉提在手中的入鞘長劍笑道:“在下早說過啦!寶劍配英雄,以咱們冉爺的身手,怎麼也得來柄老井坊的寒泉寶劍纔對得起你的身份。這麼一看......嘖、嘖嘖果然氣度不凡。”
冉阿玉神儀明秀朗目疏眉,他身長八尺肌肉結實,雖穿的是青衫道袍肩背粗布包,但自從手上提了這麼一柄劍以後,看上去倒也像是一名行走江湖的英俊少俠了。
而青年手中的寒泉寶劍是他們在翻越二龍山抵達石崖鎮的時候,秦麻子特意找到老井坊的鑄劍大師傅爲冉阿玉打的。老井坊的寒泉寶劍在敘柳二州算是比較有名的,一般來說能佩戴一柄寒泉寶劍招搖過市的,也算是有點家底和勢力的世家子弟了,真正行走江湖的反倒沒有這麼講究。
“秦二哥擡愛了,叫我冉阿玉就好。”冉阿玉被他盯得渾身不在,“此次一路下來到讓你破費,小子心中實在難安。”
“哎~!冉兄弟哪裡話?”秦麻子大手一擺,“就憑你喊我一聲秦二哥,這銀子就花得值得,等咱們到了敘州城還要花,你冉兄弟也切莫要再扭扭捏捏。”
“如果是去煙柳巷,”一個膚色黝黑的漢子嘿嘿一笑:“冉兄弟自然不會扭扭捏捏,男人到了那裡都不會扭扭捏捏。”
“我說童黑炭管好你的褲腰帶,”另一個腰掛砍刀的招風耳打趣道:“別到時候像條死泥鰍,又被你那惡婆娘扯爛了耳朵。”
另外幾個人開始發笑。
“嗯!”又有人摸着下巴故作高深道:“這可不太好,童老哥的事就是兄弟的事,要不咱們一起幫幫嫂子?”
這話一出就連秦麻子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被叫童黑炭的人對這種插科打諢的玩笑話不以爲忤,只是瞪了招風耳一眼罵了一句:‘滾回去幹你家豬玀!’
他們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玩笑,對於一些暗藏玄機的話,冉阿自然是聽得雲裡霧裡的。事實上冉阿玉十一歲的時候便去了青牛觀,將好些年的青春交給了清靜無爲,雖偶爾會因爲年輕人的閒談或鍾秀的某個眼神在心中泛起漣漪,但那大概是一種不含情慾的喜歡,對於這些人講的男女之事,冉阿玉完全是個雛兒,只能跟着他們笑笑。
“咱們敘州城那是十分繁華的,”秦麻子看出了冉阿玉的尷尬轉移了話題,“兩百年前,敘州與柳州便並列成爲中原的兩座大城,常言道‘天上有瓊樓,人間有敘柳’這‘敘’字嘛!說的就是敘州城,吃的、穿的、聽的、看的、玩兒的、應有盡有,只要大爺有錢,在這裡你當皇帝都可以。
他雖然是一幫之主但畢竟是個販賣私鹽的糙漢子,介紹自己的家鄉也只能用吃喝玩樂來作總結了。
“天上有瓊樓,人間有敘柳。邀上金細軟,驅車過二州。巷弄春光好,湖畔逞風流,千金已散盡,一夢白了頭。”冉阿玉悠悠唸完詩又說,“這首詩被寫在了鞍山白馬寺的牆壁上,說的便是敘柳二州的繁華,哪怕你帶上一車的金銀去也不夠揮霍,也有表達對安於享受最終浪費了大好青春的悔悟之情。這首詩寫得不算工整,遠遠比不上很多膾炙人口的詩詞,至於作者是誰更是無從知曉,但數百年下來人們卻是記住了它,這大概是很多人到了敘柳二州也都會生出這樣的感慨吧!”
“果然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秦麻子由衷佩服道:“我們這些在敘州土生土長的人瞭解得還不如冉兄弟多,媽了個巴子的真是慚愧得緊。不錯,這首詩據說最早就是寫在了白馬寺,而我們這些人大多數只記住了前兩句。”
“敘柳二州自古以來就是中原的經濟文化中心,”冉阿玉繼續道:“秦二哥說的兩百多年前,那是綏真宗時期,當時北方的城牆已經修建完畢又鎮壓了起義軍,朝廷便採取了懷柔政策,完善法度、興修水利、重視農商、推崇學術、恢復科舉、招募志士、一百年時間內綏國得以休養生息,其中最爲受益的便是這敘柳二州了,所以它們的繁華——除了京城——別的地方自然是無法與之比肩的。”
“冉哥沒有到過我們這裡,怎麼什麼都知道?”一個頭發蓬鬆但雙目有神的少年問。
“這些都是我從史書上看來的,”冉阿玉衝着這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少年笑了笑,“書上什麼都有隻要你想看。”
“算啦!”少年撓了撓後腦勺,“莫要說我郝四兒沒錢上學讀書,就算有錢面對那些白紙黑字,我也絕對是頭痛得看不下去的。”
“這就是了,”秦麻子將手枕在腦後,“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冉兄弟那樣成爲讀書種子的,咱們這些粗人,就該他媽的賣賣鹽巴掙幾個錢花花,有婆娘的陪婆娘,沒婆娘的逛逛煙柳巷。”
“老闆說得不錯!”有人將金豆子捏在手指上對着太陽看,“在紅帳牀上抱白花花的大腿,總要比坐在油燈下讀書舒服得多,這次回去老子定要在怡紅樓擺上兩大桌花酒,挫挫三花會那幫狗眼看人低的王八蛋的銳氣。”
他這句話博得了滿堂彩,那個少年甚至吹起了口哨。
冉阿玉當然也跟着笑,對於他們的話青年不置可否。霍恩華說過,讀書是自己的事,如同吃飯喝水——餓了便吃渴了便喝,沒有誰逼你,當然也不必勉強自己。
他只是一路走一路觀察着這些粗鄙的漢子,思考着什麼是好人什麼又是壞人,好像總覺得缺少點什麼東西來判斷。至於歐陽清盞所說的,他們的貪心會引發禍事,冉阿玉也絕得這些人確實貪心,那麼他們的惡瘡幾時會冒出來呢?
走着走着日已西墜,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湖泊,天上的晚霞倒映在湖中,讓人分不清哪裡是湖哪裡是天。窮盡目力之處、在那水天交接的地方有一條黑色的長線,就好像彩紙上的濃厚一筆。
那城近了,它果然很大。